摘要:路向前方延伸着,希望在前方。一切都会好起来!
一 腊月二十二的早上,天气与平日无异,阴沉干冷。李霞从三楼的窗口望望外面,楼前的丁香树孤零零矗立在那,光秃秃的枝丫没有丝毫摆动。由此,李霞判定天气无风,不会太冷。于是,她转身从衣橱里拿出羽绒服,在手里用力甩了甩,飞快地穿在身上。衣服有些褪色,羽绒不再蓬松,但洗得很干净。时间到了七点钟,李霞匆匆下楼,从车棚取出自行车,准备上班。 室外无风,空气却异常干冷。李霞把羽绒服拉链向上提提,缩缩肩膀,冷风还是灌进脖子里,瞬间溜进整个身体,身体在寒冷的气息里一下子抽紧。她弯腰低头,两脚加力蹬车轮,让周身血液循环起来。骑上一段路后,慢慢放缓些速度,把身体挺直,大口喘着气,身上不再觉得那么冷。路上车辆不多,行人更少。时间尚早,天气又冷,不是赶着上班或有急事的,没人愿意这么早出来挨这冻。 这条路,她走了近二十年,对路上的一切早已熟悉。从自家小区出来,拐上东西走向的马路一直向东,在家与单位距离的中心点,有一个交通岗亭,每天有交警在那执勤。交警是在八点钟上班。时常有行人闯红灯,多是骑自行车的人。被电子眼拍去也不怕,不会被扣分罚款,最多是被交警拦下来,教育几句。遇到红灯,她早早从自行车上下来,站在白线外等候。即使上班要迟到,她也不会去抢红灯。看身边有人抢红灯过去,盯着那人背影,她会说上一句“不要命了”。这,亦如她做人做事,坚守做人本分,从不逾越规则。 路旁的建筑物以岗亭为分界线,岗亭以西,两旁是商铺,多以五金店为主,夹杂着几家小吃店,那里人流多,环境较差些。岗亭以东是居民区,楼房建起的时间不长,楼体崭新,环境相对整洁。这些年,周边的建筑与环境不时发生变化,这让李霞有些不适应。听人说起某个店名,某个新建筑,她会缓不过神来,在她的记忆里还是以前的印象。用她的话来说,闭着眼睛都能骑车到单位。是啊!她离开原单位纺织厂快十年了,即使在酒店客房做服务员都好久了。 酒店在原来工厂的东侧,比原来去工厂的路要远些。工厂的原址上盖起了商品楼,小区门口有保安。有一次,她办事经过,便对身边的朋友说:“这原来是我上班的厂子,我在这里上了十来年班呢!”那语气,说不出是留恋还是伤感。从那以后,工厂成为了她记忆里的碎片,慢慢地拼接不起来了。而现在工作的酒店,将成为她新的记忆,留存在脑海里。 李霞骑了半小时自行车,有些气喘。她在酒店东侧的车棚里放好自行车,跺跺有些冻僵的脚,整理一下衣服,快步走向酒店的旋转门。轻轻推开酒店的旋转门,一股温暖的气息瞬间扑面而来,冷热交替之下不禁打了个哆嗦。酒店大堂里冷冷清清,两侧的白皮沙发上没有等候开房或者退房的客人。前台女孩拿着吹风机呼呼地着吹头发,一张年轻而庸俗的脸涂了浓妆,一脸的倦容与无聊,没有丝毫生气与热情。她径直走进电梯,没有去打招呼,那女孩的样子让人看着生厌。 工作间里,七八个同事差不多到齐了,有人在吃饭,有人在补妆。嘴巴都没闲着,来言去语,嘻嘻哈哈地谈论着关于男人们的话题。婚外情,不知什么时候成了这群女人崇尚和炫耀的资本。 李霞是例外,常被冷落在一旁。 同事的情人请大家吃饭,没人邀请她。有人把一叠钱甩在工作间的桌子上,告诉大家情人送的。那神情又得意又骄傲,立刻引起一阵惊呼。李霞也凑过去看,两万块,她一年的工资都没这么多。她心情复杂,默默转身离开,装作去厕所,心里说不出是羡慕还是嫉妒,鄙视或是气愤,忧虑还是伤感。她不是最漂亮的,可也是好看的、耐看的。常听酒店工作的男人们说她漂亮,就是皮肤有点黑,一般的男人还真是入不了她的眼。有时她也会同男人们开开不失分寸的玩笑,毕竟工作中少不得他们的帮助。男人们进而开始动手动脚,她就怕了,慌慌地逃开了。女同事们讥笑她,又不是大姑娘,怕什么,真能装。她笑笑,并不去辩什么。自小在农村长大,传统思想根深蒂固,酒店复杂的环境没能使她改变,内心是难得的干净。 二 近一年来,酒店经营惨淡,餐厅与客房都没有什么客人。工资照发,大家乐得清闲自在。 李霞心里有些不安,她敏锐地想到这样的日子不会长久。酒店经营惨淡,与管理人员有很大关系。工作久了,对酒店的情况熟悉,李霞心里有一套管理方法,可她不敢说,一个服务员对酒店经营提出看法,得罪了管理层的人,那是不想在这工作了。她只能和大家一起混日子,心里满是忧虑和郁闷。这使她常回想起从前工作过的工厂,想起曾经的人和事。原来工作的纺织厂是区属大集体,厂里的工人是集体固定工。如果不是经历工厂被私人老板买下,在工厂原址上盖起商品楼,她可能和工厂里的前辈一样,工作到退休年龄。这份工作对她来说来之不易,她很是珍惜。 中考那年,她以一分之差没能考取中专。农家的孩子想跳出农门,只有读书一条路。她想复读,母亲不同意。家里的日子艰难,地里的活又需要帮手。她上学晚,初中毕业已是十八岁。村里有人上门提亲,男青年在煤矿上班,父亲是乡卫生院院长。母亲一口应下,这样的条件十里八村都寻不到。攀上这门亲戚,以后在村里可就扬眉吐气,谁不高看一眼。 李霞不同意。她见过那个男青年,矮墩墩的一个人,皮肤很黑,大嘴巴,看上去又蠢又笨,让人心里说不出的厌恶。李霞的模样在村里是数得着的,人勤快能干,性格又温和,被人家相中不奇怪。李霞以死抗挣,求得复读的机会。她答应母亲,复读一年,如果考取不了中专,她答应嫁给男青年。男青年家送来五百块钱,说是支持她复读。如果考取中专,毕业后包分配工作,两个人拿国家工资,那日子再好不过。考不取,也没关系,他家一样娶她进门。这钱,是要买下了她的将来! 母亲思虑再三,最终没有收下这笔钱。她知道女儿的性子,看上去温和,骨子里倔强得很,怕是将来难以收场。五百块钱买下女儿的将来,太不划算。如果女儿考取中专,毕业分配工作,兴许能有更好的选择。考不取,女儿答应亲事,男方少不得聘礼。那一年,李霞付出了更多的辛苦与努力。一边复读,一面帮家里干活。功夫不负有心人,终于如愿考取中专,毕业后分配到城里一家纺织厂工作。 进城上班的第一天,她骑着一辆旧自行车,车把上挂着母亲缝制的花书包,脚上是母亲做的黑色条绒面布鞋。母亲看着她土气的打扮,忧虑地叹口气,城里人都穿皮鞋,别被人笑话。她安慰母亲说:“以后我会穿上新皮鞋,过上城里人的日子。” 纺织厂工作十几年后,工厂被现在她工作的酒店老板买下了,集体企业成为私企。她和一些年轻的姐妹分配来酒店工作,由集体固定工成为私企打工者。最初她极为不适应,从机器轰鸣的工厂到装修豪华的酒店,犹如刘姥姥进大观园,满眼新奇与不知所错。往日里工厂的同事相熟,说话做事尽可随意,而今面对的是形形色色的客人,不管情愿或者不情愿都要去面对。她不得不努力改变自己的心态,来适应这里的一切。毕竟以她的年龄和家庭状况,她不敢轻易提出辞职而另找工作。 三 这天上午十点钟,办公室的杨主任打电话来,通知所有人去会议室开会。 会不会是发年货?今年不会还是一百斤大米吧?听着大家的议论,李霞没出声,她心里突然有种不好的预感。心跳突然加快,让她的情绪瞬间有些失控,大声制止住大家的议论:“瞎猜什么?一会儿不就知道是好事还坏事了嘛!”大家没有反驳她,看看时间差不多,纷纷朝会议室走去。李霞预感到不好的事情,马上要成为现实。她走在大家的后面,脚下的步子有些乱。她之前曾听到一些消息,酒店一年来亏损严重,怕是撑不下去,老板将有新举措。她们这些人何去何从,还没定论。李霞随大家走进会议室,在最里面的一个角落坐下来,听着人群里嘈杂的说话声,她的心里满是忐忑。 办公室扬主任随后走进来,挥挥手示意大家安静。他的目光复杂地扫过人群,纷乱的说话声慢慢停止,会议室里安静下来。所有人的目光一起投向杨主任肥胖的脸,想从中猜测出会议的内容。没有无聊的开场白,杨主任宣布酒店依照往年的标准,给每个员工发放一百斤大米。还没等员工们发出议论声,他同时宣布,酒店将取消监控室、食堂和门卫,这几个部门的人员下岗。客服部只留两个服务员,年龄小的留下。老板体恤下岗人员,同意继续给大家交三险,直到退休。这样,大家到了退休年龄能拿到退休金,对以后的生活有保障。人群里有人欢呼:“感谢老板为下岗职工担负三险。”这人临近退休,提前回家休息求之不得。有人感慨,终于解脱如鸡肋般的工作,换得一身轻松,可以有更好的选择。 李霞心情复杂,甚至有些愤愤不平,对那个喊感谢老板的人投去恨恨的一眼。她由国家集体制企业员工成为私企打工者,今天又成为下岗人员,心里的难受不知如何来形容,而且不容她去回味与难过。此刻,她的脑海里已在为自己的出路做打算,熟悉的人里谁能帮助自己找到新工作。她的人脉极其简单,除了多年来一起工作的同事,几乎没有其他朋友。 会议进行了短短的十几分钟,大家各怀心事、乱哄哄地朝外走,这个决定把昔日亲密的同事关系疏远开来,似乎从此大家可以两不相干,面子上的功夫不必再做给人看。李霞与同事杨洁平日关系最好,杨洁离异后独自带着女儿生活。这时的杨洁应该和李霞一样的心情,迫切地需要一份工作。李霞拉着杨洁的手,恳切地请求如果杨洁先找到工作,一定带上她。她先找到工作,也一样带上杨洁。两人的手握在一起,应下彼此的承诺。 在离职合同上签过字,领完一百斤大米,意味着她失去了工作,与酒店再无关系。一百斤大米放上自行车的后驮架,足够重,车把险些扬起来。李霞双手紧紧按住车把,努力保持住平衡。此时,李霞的心情比这百斤大米还要重。失去工作,意味着生活将陷入困顿。一时之间,她想不出更好的办法来缓解生活的重压。她浑身的气力似乎被抽尽,两腿有些打晃,自行车歪歪扭扭几次差点倒地。出了酒店门口,李霞没有急着骑车回家,她想走上一会儿,以平静下心绪。 冬日的天色早早暗下来,似乎黑色的夜幕会在一瞬间漫过整个城市,将它包裹在黑色的寒冷夜幕里。人们会在这夜幕里燃起灯火,重新将它燃亮,让它温暖起来。如同城市里的这夜幕,李霞的心里迫切需要一束光亮,为她指明一条生存之路。路边光秃秃的枝条,发出了呼呼的风声,她打了个冷颤,寒冷逼迫着她赶紧骑车回家。 这时,手机突然响起来,让她心头一紧,忙拉回自己茫然无措的心绪。“家里杀了猪还有几只鸡,给你准备了一份,星期天回来拿吧!要没空回来,就让你爸骑车给你送去。”电话里母亲的大嗓门和年轻时没有丝毫改变。 “我看哪天有时间了就回去。”她的回答模棱两可。母亲显然对她的回答有些失望,“来了提前打电话,多给你准备点东西。”母亲补充完自己的意思,不等李霞的回答挂断了电话。 自从结婚后,李霞极少回娘家,只在过年的时候回去看看。这些年,村里发生了很大变化,村里人的日子富足了。通向村里的土路,铺上了柏油路面,不再是晴天一身土,雨天一身泥。村里有许多人家买了汽车,出门又方便又气派。李霞最初回娘家骑自行车,后来打出租车回去。母亲爱面子,李霞寒酸的样子让母亲觉得丢面子,难免冷言冷语地怠慢李霞的一家。 母亲每每提起当年的事,李霞对比如今的生活,心里便不舒服,就像伤了自尊心,感觉回娘家成了一种心理负担。由此,她与母亲产生隔阂,和母亲的感情渐渐疏远。母亲此时打来的电话,让李霞心里头一热,多年来积累在心底的委屈与不满似寒冰遇到火,迅速融化,变成泪水流淌下来。她突然很想回娘家去看看,看看苍老的父母,看看自家的老屋。回想起未出嫁时,每逢过年,全家人坐在热烘烘的火炕上,手里端着一碗白米饭,吃着大铁锅炖出的香喷喷的红烧肉,听着父亲讲他小时候挨饿受冻,领着三叔去讨饭的事。而母亲则一边往父亲碗里添饭,一边数落父亲,“吃饭堵不住嘴。你那是什么年代的事?” “什么年代也不能忘本。人哪,只要肯吃苦,日子总能熬出头。”父亲说这话的时候,一脸严肃,目光看向自己的几个孩子。家里的日子不富裕,可父亲知足。一年年的辛苦劳作,日子就有了盼头,有了好的改变。想起父亲的话,李霞的心里涌起一股力量,她蹬起自行车飞快地驶向家的方向…… 四 骑车到自家楼下,李霞有些气喘。她抬头看看三楼自家窗户里透出的灯光,白炽灯的光不强烈,在整座楼层各家透出的灯光里,甚至有些暗淡。再暗淡的光,总有它的明亮处,照进人心里,就会有那么一丝暖。 李霞知道丈夫此时在家,心里便踏实下来。她支好自行车,两手用力搬下驮架上的两袋大米,身体紧贴车身,保持住自行车的平衡。重又抬头看看自家窗口,期望看到丈夫在厨房忙碌的身影,或者恰好看到她回来,跑下楼来帮她把大米抬回家。望了一会,厨房里没有人影在走动。她有些失望,愁闷的心情更重了一层。她弯腰深深吸口气,双手拎起一袋大米猛力摔上肩头,脚步趔趄,向前抢出几步才稳住身体。她不想喊丈夫下来,她的喊声会惊动邻居,他们会出来帮她的忙,而这是丈夫不愿意看到的。丈夫有哮喘病,冬天喘得尤为厉害。李霞走进楼道,一手扶楼梯,一手扶着米袋子,一级一级往上走。不知为何,她今天觉得两腿发软,肩膀上好似压了一座山,随时都能将她压垮。而胸口更是起伏不定,大口地喘着粗气,她坚持着努力让双脚踩实台阶。
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