一 牛眼是神医的绰号,神医是我对他的戏称。他是我在外区读高中时的同学,同窗的时间虽然只有半年,但毕竟也算是同学一场了。 牛眼中等身材,五官长得很像五官,耳朵是耳朵鼻子是鼻子的。有一特点,就是眼睛特大,睫毛特长,扑闪扑闪的,像一对水牛眼睛,白天亮闪闪,晚上放光芒。因此,大家就都叫他“牛眼”。 在学生时代,牛眼的架子就摆得挺大。他的父亲是个公社干部,母亲从事何种职业不详。平时与同学们一起吹牛瞎聊,他张口闭口就是一句:你们这些群众。优越感十足。一分班,他就被班主任委任为班长,终日踩着番鸭步,与我们说话的时候牛眼朝天望,说:你们这些群众,全都给我打扫卫生去。 三个星期过去,同学们就不买他的账了。他说:张三,你帮我把作业做了,那作业太简单了,我都懒得去看。 张三说:你看都懒得看,还交啥作业? 班主任知道后,就把他的班长给摞了。从此,他的目光遂从天空回归到了大地,遇到同学们便低头视而不见。也许他在心里说:我是谁,你们这些群众。 牛眼就是牛逼。高中毕业后,我们这些普通群众或去继续读书,或去当兵,或去外地打工经商,他不知通过什么渠道,直接就进入了仕途,与群众真正地打起了交道来。 在没成为神医之前,牛眼一直在乡镇工作,手上提着一只黑色的牛皮包,转到东山有鸡啃,逛到西村有酒喝。他的口头禅是:在乡镇工作,如果不深入基层,不与群众打成一片,你压根就不是一个合格的基层干部。 我在外区仅读了半年高中,便转学回老家了。此后,我与牛眼就天各一方。时间一久,他的形象像一朵小小的浪花,在我的记忆里被风干淡去了。 二 再次见到牛眼,那是在若干年之后了。 那时我在县府办工作。春天的一日,我跟分管农业的副县长老陈到江弯乡检查早稻生产。当时,上头对粮食生产非常重视,号召各地要大力扩大早稻种植面积,颇有些种“政治稻”的味道。 江弯乡处在飞云江上游,水田不多,也不是早稻生产的重点乡镇。老陈的工作方法有点特别,他说越不是重点乡镇就要越重视,不是咱们重点盯的地方,任务如果能落实,就说明乡镇真重视早稻生产了。老陈农大科班出身,到县政府工作之前曾当过多年的农业局长,一年到头都在田间地头奔走,对基层情况了如指掌。他的信条是:没有调查就没有发言权。我们去江弯,事前一不发通知,二不先到乡政府,直接就赴江垟村作微服私访。 江垟村依山傍水,村头一片沃野,人称“三百亩”,是江弯乡的重点村。我们在村头下车,步入开花的阡陌,站在芒花摇曳的田埂上,了解春耕实况。 山上桐花开得如雪如云,白茫茫一片,田野上斜风细雨,有一头青牛的影子隐约在远处青灰色的山坡下。老陈拿下头上的草帽,搭帘朝田野上只看了一眼,脸就沉了下来。正值插秧季节,水田里仍然是杂草丛生,野花迷眼,只有三五个农民在田间劳作。 我们来到乡政府,便坐在会议室召开春耕备耕工作汇报会,重点是汇报早稻生产。 分管农业的副乡长开了个头,就被老陈打断了,他叫乡长亲自汇报。乡长与我陌生,又似曾相识。他的口才不错,滔滔不绝地说:对于今年的春耕生产,尤其是早稻生产,我们把它作为一项政治任务,举全乡之力,明确责任,多管齐下,一步一个脚印地去抓好落实,取得了显著的成绩。 老陈插嘴道:你们的早稻主要种在哪里? 乡长胸有成竹摇头晃脑地说:主要在江垟村,该村共种植两百亩,目前已完成一百五十亩。 老陈铁青着脸,耐着性子说:很好,你实地去看过吗? 乡长拍着胸脯说:当然,我咋天刚去检查过,秧苗全下田了,一片绿油油的…… 老陈再也按耐不住,炸雷般拍着桌子喝道:你放屁!老子干了一辈子工作,还从来没见过像你这样的说假话不红脸的混蛋。 乡长的脸顿时犹如血泼,不知所措地嘬嘬道:我们的计划就是这样安排的呀。 老陈说:下个计划就算是落实任务了?你这个乡长是怎么当的,睁着眼睛说瞎话。我告诉你,今年的早稻任务如果完成不了,你头上的这顶乌纱帽就别戴了。 气氛尴尬极了。开完会,乡长拽住我说:老同学,你不认识我了?我细一瞧,看到了一双眼眶发红的牛眼睛,原来他就是牛眼。 三 过了不久,牛眼被调离到另外一个更加偏远的乡政府工作,官降一级,当一个委员丁。此后,他的岗位就屡遭调整,走马灯似的把全县的乡镇几乎都轮了个遍,不见擢升,反而越当越小,最后沦为了一个平头干部。 多年前了,我在同学会上遇到了他。在座谈会上,牛眼说:惭愧呀,我大半辈子皆在仕途上沉浮,不料一沉就不浮啊!不过没关系,老子对官场算是看透了,我不是一个虚头巴脑的人,官场不合适我。现在我在老家试种冬虫夏草,到时,同学们如果需要,尽管找我,我给大家打折优惠。 过了两年,还是在同学会上,我又遇见了他。我问他冬虫夏草试种成功了没有。他踌躇满志地说:搞那些小儿科我没兴趣,我现在改学医了。接下来,他就挑着眉头,滚动着两粒牛眼珠子向我吹嘘说:我以前认为自己的特长是从政,其实,我就是一个天生的神医,妙手回春起死回生才是我人生的大道。 牛眼改从医了,而且还是神医。他不治普通的疾病,一般也不轻易出山。按他的话讲,那些小儿科他根本就瞧不上眼。他是专治各种疑难杂症。也就是说,有人病入膏肓,医院宣布无药可救就待一命呜呼了,这个时候患者家属登门求他,他才原意出手。而且往往是一个一条腿已经迈入坟墓里的人,只要他圣手一摸,施以几帖由他自行研制的秘药,便药到病除,春回大地。我说:你可能是华佗转世也。他说:不,我乃时运不济的重生扁鹊。 好几年前,同学阿虎的老父亲中风瘫痪于床,长卧不起,不能开口说话。阿虎乃一华侨,长期在意大利米兰经商开酒店,腰缠万贯,是一个不差钱的主。他对我说,他有一心愿,要求也不高,如果有哪个神医能让他的老父亲开口跟他说一句话,他愿意出五十万元以表谢意。我说此话当真?他说当然当真,父亲养我不容易,我就想父亲在临死前能对我说句话,否则,太遗憾了。我说咱们的同学里就有神医。他说谁呀?我说牛眼也,牛眼现在成神医了。 我们立即把牛眼招了过来。阿虎说:牛眼,你如能让我父亲开口说句话,我给你六十万。 牛眼的双目像电灯断电前闪亮了一下,颤声说:你是说真的吗? 阿虎说:是不是需要我先打给你二十万? 当夜,牛眼提着药箱便往阿虎家里跑。第二天,我打电话问阿虎:你爸开口了吗?阿虎没好气地说:别提了,我爸差点就被牛眼折腾死了,什么狗屁神医? 于是我想:这世间,确实有神医,但不是牛眼。牛眼不是神医,而是一个神仙。 前些日,有消息传来,牛眼现在改做生意了。说他在闹街上开了一家“牛鞭馆”,不仅炖牛鞭、烤牛排、炒牛肉,而且还卖牛头,生意十分红火,日进斗金,牛气冲天。 于是乎,我又想:这次,牛眼总算把牛蹄踏在牛路上了,踏实。
(责任编辑:副主编)【浪花】神医“牛眼”(散文)
浏览 19