画意兴坪:闲游者的天堂

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七月末,骄阳似火,酷热难耐,为寻觅夏日里的一抹清凉,阳朔之行如期而至。因历来偏爱闲适、人稀、乡野味浓的出行风格,所以照旧选了宁静避世的一隅——兴坪镇大河背村。

一行七人,从东莞出发,踏上了开往阳朔的动车。说是旅行,实际是约上三两好友外出走走,在陌生的地方小住几天,游走之余,品味美食,闲聊人生,岂不也是一桩乐事?

到了阳朔,从高铁站驱车到兴坪渡口大概需要一刻钟。此行目的地大河背村嵌在三面环江的半岛上,一行人在码头登船后,不到五分钟便可渡江抵达对岸的村庄。船刚停稳,我就惊喜地发现,客栈老板老段已驾着他的小三轮来迎客了,一块来的,还有他家那只名叫“点点”的银狐狗。寒暄过后,我们登上车子,随后拐进一旁的村道,向绿树成荫的村子深处驶去。

老段和何姐,是客栈的老板和老板娘,一对热情的中年夫妇。两人是桂林市区人,年轻时曾在星级酒店工作过,为了追寻心中的田园梦,夫妻俩斥资不菲,在大河背村建起这家别具一格的民宿,取名“SM居”。

自然宁谧、古朴典雅、精巧别致,是我对“SM居”的最初印象,然而一番细细品味后,我发觉其独特之处远不止这些。从庭前景观小院到休闲客厅,从各楼层特色客房到走廊、露台,从餐厅到茶室,大到空间设计、家具陈列,小至花木盆栽、饰物点缀,在环境营造和居住体验的每一处细节,无不体现客栈主人的生活品位与审美情趣。

如果说客房的设计灵感源自于西方经典的“赤贫风”,那么客厅和回廊的装饰风格却体现了浓郁的东方色彩;如果说庭院中花鸟草木、四周大片有机菜地构建出中式田园景致,而精致茶点与格子桌布则融入了西式生活元素。这种时空交错形成的视觉冲击,不仅没有违和感,相反呈现出民宿文化的多元性与和谐美,不得不叹服设计师构思之精妙。

黄昏时分,湛蓝的晴空中,时而飘过几缕轻纱般的薄云。我提议去观赏漓江夕照,大伙儿一致同意,说走就走。

桂林特有的喀斯特奇美山水,对我而言并不陌生。上世纪八十年代末,读小学的我曾被父母送去桂林郊区的朋友家,在那里度过了一个不寻常的暑假。记得那是我第一次近距离接触这山水之城,也许打小见惯了同样是青山绿水、江河纵横的家乡景色,或因当时年纪太小,还不懂欣赏大人眼中的山色水韵,至今印象深刻的却是与食物相关的画面:集市上买来的西红柿,个头比我们那儿的小得多,但红润多汁、清甜脆嫩;当地早餐常吃一种又粗又长的汤米粉,在软滑爽口的粉里洒上咸香肉末、酥脆花生仁、腌酸豆角粒,再浇上辣劲十足的汤汁,一碗下肚,沉睡了一夜的浑身细胞被彻底唤醒;这里的人们不喝长时间熬制的老火汤,爱喝各种新鲜蔬果生滚的清汤,记忆中,每一道菜肴的烹制定会放入辣椒,汤也不会例外……现在想起,我的桂林初体验的确与众不同,不是山清水秀,而是色香味美。

记得父母的朋友是一对年轻夫妇,在当地文化馆从事与绘画相关的工作,闲暇时会邀约画友交流绘画技法,创作题材以身边熟悉的漓江山水居多。年少的我在一旁默默地看着,虽不懂鉴赏作品的优劣,但超俗洒脱的水墨之美足以令我心驰神往。记得当时还发生过一件趣事。那位叔叔有一本精美的山水画册,看我爱不释手,他便允诺我可以用劳动来换取画册,规矩就是,做一天家务活儿可兑换画册中的一张画。在目标(诱惑)的牵引(驱动)下,一心想得到心仪之物的我,整个暑假里锚足了劲头,把家务活儿干得一丝不苟。夜阑人静时,我还不时搬出画册,一边小心翼翼地翻看,一边仔细计算着已经“挣到手”的画页,活像中学课本里那个半夜爬起来数金币的葛朗台。故事的最后,大人们窃喜不已,而我也实现了小目标,皆大欢喜的结局。每当回忆起这一幕,我总会想起王尔德的箴言:“摆脱诱惑的唯一方法就是向它屈服。”

夕照下的江滩, 铺满了光滑锃亮的鹅卵石,大人们悠然地散着步,孩子们在一旁追逐嬉戏、打水漂、捞鱼儿,各得其所,好不自在。抬头远望,一排安然灵秀的小山峦,间隔有序,昂首挺立在江的对岸,峰峦的身姿映射在静谧开阔的江面上,水天一色,美轮美奂。倒影如画,突显出虚实相生的画风,使人联想到一部名叫《影》的影片,还有那句经典的台词:“你不是影子,你就是你。”从老段处得知,这便是螺蛳岩。散发着柔光的夕阳,悄然滑落到山的背面,却留下一抹明艳的晚霞,照亮夜色渐深的天空,仿佛为流连忘返的旅人燃起一盏守候的渔火。江水缓缓流淌着,余辉洒落的点点光影,汇聚成一袭香槟色的绮纱,飘拂在江面;阵阵微风掠过,江水激起清浅的涟漪,犹如身着褶裙翩跹起舞的少女,轻盈律动,纯净无瑕。

Mr.Z熟练地按下快门,并随手把相机递到我眼前。屏幕显现的是一幅色调柔和的剪影,镜头前,一对情侣漫步在浅滩,远处的背景,定格在夕阳隐入山前余光漫散的瞬间。唯美的画面把“人在景中,景在画中”诠释得恰如其分,不禁勾起我久远的回忆,多年前与Mr.Z乘船同游漓江,也是在盛夏,也是迎着阳光。

很多时候,我们去寻找未知,到头来,发现其实在寻找的,却是未知里的似曾相识。

兴坪境内,漓江西岸,有一座“相公山”,因外形酷似古代宰相的官帽而得名,听闻山上日出景色美妙绝伦,非同寻常。眼见为实,我们决定亲自去体验一番。

翌日清晨五点,一辆小面包车载着我们朝相公山进发。行驶至山脚,下车后还要攀爬一段山路才能到达顶峰。漆黑中,借着两旁微弱的灯光,一路拾级而上。由于坡度比较陡,大人们没走多久便开始放慢节奏,反倒是孩子们体力充沛,兴致盎然地冲在队伍的前头。走了近半个小时,终于到达山顶观日台。观日台分为上下四层,每一层早已人头攒动。我们登上最顶层的看台,只见护栏边上齐刷刷支起一排三脚架,后面站着的摄影师正忙着操控脚架上的专业设备,时而眯起眼对焦,时而调试各种相机功能;外围的业余摄影爱好者也纷纷掏出手机,提前选好拍摄模式,以及风景与人的最佳构图角度。众人这阵势,像是迎接某个重要历史时刻的来临。

我们终于找到了一处不错的“根据地”并“驻扎”下来。遥望东方,一道银光穿透天边的云层,夜幕像被撕开了一条缝,从裂缝里渗出微弱的光。渐渐地,那光扩散开来,天空中出现了美丽的鱼肚白。“嗯,今天的云层有点厚。”我对身旁的Mr.Z嘀咕了一句,他点了点头,摆弄着手中的相机。然后,我们便开始静静地等待,不动声色,却心潮暗涌。一直以来,我都觉得,气势磅礴的日出瞬间,固然慑人心魄,但孕育光芒的黎明前夕,却给人以无限遐想,更耐人寻味。

临近预报的日出时间,天边的云雾依然没有散去的意思,但这并不能阻挡朝阳透射出的光将整个天空照亮。随着光明的到来,周围的景物逐渐呈现出清晰的轮廓,我们的视野也变得开阔起来。举目远眺,一座座孤峰挺拔秀美,若隐若现,蜿蜒明澈的漓江,如玉带般缠绕着峰林,天地间被渲染成了层峦叠嶂、缭雾升腾的水墨画卷。怪不得有人说,阳朔的山,因有了漓江的水,才显灵动;而漓江的水,在山的映衬下,更觉梦幻。身临绝色山水间的我,此刻已然成了画中人。

天色越来越亮,厚重的云层像一张鹅绒被,把初升的太阳盖得严实,其实它早已醒来,只是赖在被窝里不肯露脸。

山顶上的人群逐渐散去,我意识到日出喷薄的美景是看不到了,刚想安慰同伴们几句,可当我们的目光不期而遇时,却发现彼此脸上并无遗憾的神色。难道他们也像我一样,因误入山水画境,而忘却了原本是为观日而来?

旅途,总能给人带来意想不到的风景。经历多了才发现,所有失去的,都会以另一种方式归来。

午后时光,天气澄和,风物闲美。午休醒来的孩子们,正享受着阅读带来的愉悦。我与友人围坐在茶台前,悠闲地饮茶聊天,透过身旁偌大的玻璃窗,窗外清新雅致的庭院景色尽收眼底。

“逝者如斯夫,不舍昼夜”。不知何时起,我有了把时间填满的习惯,工作也好,生活也罢,总莫名其妙地希望节奏可以再急迫一些,却不管有没有意义。平日里,常被纷繁琐碎淹没,与好友相聚见面的次数不多,难得一起旅行的日子,总会格外珍惜。在我的感知里,完美的旅行,无需稀世美景,也无需人间美味,只要有三观相近、情投意合的同行者便足矣。一盏清茶,三五知己,促膝而谈,共尝苦甘。生活的磨砺,成长的感悟,信仰的坚守……总能找到引起共鸣的话题,或分享,或论辩。古人云“君子之交淡若水”,大抵如是吧,彼此的心境如水般清澈净透,相处起来自然感到轻松惬意。

晚饭时间尚早,闲来无事,我们乘着小三轮穿行在乡间小道上,目光所及绿意盈盈,微风夹带着草木特有的馨香拂面而来,顿觉神清气爽。乡野的傍晚,炊烟悠然,斜阳静美,让人忍不住驻足凝神,用心去储存那一缕温柔如水的时光。回来的路上,司机大叔特意带我们探寻了村里的圣树——一株有千年树龄的老樟树,虽历经岁月沧桑,老樟树依然苍劲葳蕤,岿然而立,默默守护着恬静幽美的村庄。后来,我们还路过大片的果林,看到一串串熟透的黄皮果坠满枝头,圆润金黄,像一不小心,饱满的果肉便会破皮而出,喷溅出鲜美的汁液来。此时脑海里闪现出一个词:爆浆。对,就叫它“爆浆黄皮果”!我寻思着找个清晨时分,亲手采摘些回去尝尝。

回到客栈的时候,餐桌上已摆满了香气四溢的菜肴。竹筒鸡、啤酒鱼、田螺酿、芋头焖鸭、香排骨、爆炒小鱼虾……,还有各式当季的新鲜蔬菜,虽都是村里人家的家常菜,看着却十分可口诱人。美食当前,闲话少说,立即开动起来。孩子们少见的胃口大开,比赛似的抢着添饭,一碗酸豆角炒肉就能“引诱”几个大人扒拉下大碗米饭,没过多久,桌上饭菜已被一扫而光。当地生长的食材里,我尤其喜爱一种叫“狗肝菜”的野菜,细细咀嚼它的嫩叶不但唇齿留香,吞咽后喉咙还有回甘,与瘦肉一起滚汤是绝配。一大盆狗肝菜肉汤端上桌,刚好每人分得一碗,大伙儿喝完仍不过瘾,赶紧让厨房师傅又多做了一盆。

比起大多数人热衷的景点打卡,我更喜欢在人少清静的地方闲游或者发呆, 悠闲自在地“虚度”光阴。回忆起年少时酷爱远行,多为了填满对大千世界的好奇心,渴望征服带来的快感。年岁渐长方慢慢觉悟,相比眼界,其实人的心界更重要,把心打开,容纳更多,才能看得更远。心有多大,世界就有多大。

白天经过江滩的时候,远远看到有人用一根长长的竹蒿挑着两只大鸟,好奇心驱使我们走上前去,原来是游客在与大鸟合影。只见那些鸟的体型有鸭子般大,灰黑色羽毛,脚掌有蹼,长而扁的嘴,前端带着锐钩,莫非,这是传说中的鸬鹚?一打听,果真是鸬鹚。记得我们小时候都学过鸬鹚捕鱼的文章,亲眼目睹的却不多,现在认识这种鸟儿的孩子就更少了。机会难得,大家都想见识一下这捕鱼能手的绝活。

没过多久,老段相熟的一位渔民师傅与我们接上了头。师傅姓黄,本村人,是个四十多岁的高瘦汉子,皮肤被晒得黝黑发亮。黄师傅挺健谈,说起自小他便跟随大哥在漓江上捕鱼,如今村里驯化鸬鹚来捕鱼的人家已越来越少,但他仍会坚持把这种古老技法传承下去。

晚上八时许,夜色弥漫的江岸码头,早已褪去白天的喧闹,只有几条小渔船停泊在寂静的岸边。我们尾随黄师傅登上一条外形奇特的船,它由渔船和竹筏并排连接而成,左侧渔船作为驾驶舱,右侧竹筏安置了船篷和长椅,可容纳七八个人。黯黑中,大家扶栏坐稳,虽然都默不作声,内心却抑制不住小激动,急切盼着开船的一刻。随着“哒哒哒……”的声响,渔船发动引擎,缓缓离开码头,向江的下游驶去。

片晌过后,只见船头燃起一盏渔灯,前方的江面霎时被亮光笼罩,眼前的景物也变得清晰起来。“鸬鹚在那儿!”女儿兴奋地指着亮灯的方向,凑近低声告诉我。果然,近十只鸬鹚齐整地排列在船首的甲板上,如同等待进攻号令的勇士。黄师傅举起手中的长蒿,往船舷上轻轻敲打两下,伴着一阵“扑通、扑通”的声响,鸬鹚纷纷跃入水中,待飞溅的水花平复时,环顾四周已不见了鸬鹚的影踪。约莫过了一分钟,平静的江面陆续浮上来几只鸟儿脑袋,有的用长嘴紧紧衔着使劲挣扎的鱼儿,没等我看清它已倏地咽了下去;有的扑了个空,赶紧换口气,又翻身一跃扎进了水里。黄师傅把长蒿伸向一只吞了鱼的鸬鹚,蒿上的钩子挂住鸟儿双蹼之间相连的细绳,轻轻一提,它便离开水面回到了船上。紧接着,黄师傅捋了捋鸬鹚的喉部,轻轻掰开它的长嘴,一条活蹦乱跳的鱼儿顺势窜了出来,滑落在一旁的鱼篓里。

在鸬鹚们的频频追击下,不到一个钟的时间,捕获的鱼儿很快便堆满了整个鱼篓。接下来黄师傅留下鸟儿们在江中饱食一顿,作为对它们辛勤劳作的奖赏。

返回码头的途中,我倚坐在船头,一边感受着江风拂过的凉意,一边听黄师傅娓娓说起渔民与鸬鹚之间的故事。鸬鹚出生三个月后,身上的羽翼逐渐丰满,这时便可下水学习捕鱼了。被驯化的鸬鹚通人性,潜入水中用带钩的长嘴逮到鱼后,它们会立即浮出水面,飞快地把鱼吞下并贮藏于喉囊中,直至渔民将其引回,从嘴里取出鱼儿。听说渔民为防止鸬鹚捕到鱼后“私吞”,通常会在脖颈处系一根草绳,这样鸬鹚则无法把鱼咽到腹中,黄师傅说他家的鸟儿从不贪嘴,所以绳子是无需系的。碰上欠收的日子,渔民会从镇上集市买回鱼儿来喂饱鸬鹚,遇鸬鹚受伤犯病,也定要找来有经验的乡里为它医治。鸬鹚一般十几岁后开始衰老,视力变得模糊,待下水看不清鱼儿时,渔民便不会再让鸬鹚受累,而是给予细心喂养和照料,直到它们生命的尽头。

在我看来,渔民与鸬鹚,早已超越了单纯的生产合作关系,他们更像是相知相依的老伙计,在岁月长河中彼此守护,不离不弃。随着时代变迁,在捕鱼技术不断迭代的今天,渔民的生产方式已然发生翻天覆地的变化,鸬鹚夜捕也终究会被其他技术所取代,成为一代漓江人的美好记忆,但依然不会变的,许是人与自然唇齿相依的存在和休戚与共的命运吧。

当人放松下来的时候,似乎感知不到时间的流逝,一转眼,我们在兴坪已度过了数日。回程的前一夜,我独自坐在客栈开阔的天台上,四周万籁俱静,恍惚间竟有置身幽兰空谷的错觉。不远处的峰林和村舍,被飘渺的夜色笼罩着,显得魅影重重,唯有头顶上的点点繁星,如明眸般清澈炯然。

突然,我看见几颗不停闪烁的“星星”,从不同方向汇聚而来,穿越兴坪深邃的夜空,最终消失在遥远的天际。是的,那是夜行的航班。

虽然我无法得知这些航班去往何方,还要在空中飞行多久,在漫长的跋涉中经历了什么,但可以肯定的是,只要它们矢志不移,航道不偏,抵达远方的那一刻,终将会到来。

(责任编辑:副主编)


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