菱角的喜剧 选自《秦牧散文》(人民文学出版社1987年版)。 秦牧自己从做小娃娃的时候起,就唱过“菱角儿,两头尖”那样的童谣,玩过用菱角的壳做成的玩具,也到菱角塘去捞过菱角,把那三角形的菱叶拖起来,摘着下面缀生着的一只只翘着勾儿的菱角,真是怪有趣的事情。从小到大,我吃菱角不知道吃了几百次,小的时候,常把熟菱角放在袋子里随街吃,弄得两只手都变成紫色。长大以后,这样的有趣吃法享受得少些了,但仍然经常吃到汤水菱角。“菱角是有两个角的。”这概念就在自己的脑子里坚固地形成起来。 在广西的时候,我第一次看到三个角的菱角,初见的时候,不禁小小吃了一惊。把一枚长着三个勾儿的菱角放在掌心里把玩了半天。心想:“吃了半辈子菱角,现在才知道有些地方的菱角原来长的是三个角。多特别啊!” 在重庆的时候,有一天走过市场,看到有一篓菱角竟都是四个角的。当时禁不住大大吃了一惊。买了一大包菱角回来,一边吃,一边欣赏。两个角、三个角、四个角的菱角味道原都一样,只是它们的模样儿不同罢了。菱肉相似,这是它们的“同”。菱壳的勾儿数目不同,这是它们的“异”。“同中有异”,这道理在小小的“菱角家族”中也表现出来了。 在吃到四个角的菱角那一天,我随手翻了一本辞书,看一看关于菱角那一条的注释。原来,菱角有两个角、三个角、四个角的,书上早已经说得清清楚楚,不知道是当年上植物课时漫不经心还是忘记了,我深以自己为什么对于吃了几十年的菱角竟一点常识也没有为憾。后来,才知道浙江嘉兴还有一种圆角菱,是没有角的。 菱角有无角、两个角、三个角、四个角的,如果加上个别变异者,说不定偶然还有几个一个角和五个角的。但即使如此,“菱角家族”还应该算是最简单不过的。生物学书籍告诉我们,像蝗虫、蝴蝶……这一类昆虫,都各各有两千种左右。区别于其他的生物,它们有许多的“同”,因此它们构成一个家族,然而在“同”中它们又有许多的“异”。在不知道底细的人看来,它们都“差不多”,但是在专门研究它们的人的眼睛下,它们却原来有这么多的不同。复杂性、多样性,总是贯串于一切事物之间。 是不是只有生物界有这种情形呢?不!一切事物都有复杂性、多样性。搞化学的人告诉我们,碳水化合物有几千种。搞物理的人告诉我们,同一种元素在各种各样的条件下有千奇百怪的形态。医生会告诉我们,人的体质有各种各样的不同,有些患“过敏症”的人喝一杯咖啡就要死要活,有些人装一肚子咖啡却仍旧可以酣然大睡。有些人牙齿不够一般人的二十八枚,个别的人却可以长出三十六枚……我的天!复杂性、多样性的事物原是这样无往不在的。 面对世界万事万物的这种复杂性、多样性,站在正确立场上的聪明人并不会茫然失措。因为它们既然有一般性,那就有规律可寻。掌握了一般性之后,再努力去掌握具体事物的特殊性,这就可以使认识达到比较精确的地步了。 自己因为一向看到的菱角都是两个角的,就以为天下的菱角都是两个角的,对人们早已调查出来的菱角的各种状态都不知道。或者,在书本上看到对蝴蝶、蝗虫的一般性的描绘,就以为蝴蝶、蝗虫的道理“止于此矣”,不再去注意它们的进一步的分别,在它们“家族”内的千百种的不同。这样的认识方法,怎能谈得上精确呢! 我们寻常所说的“认识事物深刻”,事实上就是认识事物的规律之后再高度掌握它的复杂性之谓。有一次我在田里跟一群农民一起劳动,突然天上乌云密布,狂风大作,大多数的农民都说一定要下大雨了,但有一个农民笑嘻嘻说绝对没有雨。过了一会儿,果然又是丽日当空,一点雨意也没有了。大家问那农民这是什么道理。他说那个时候吹那种风就不会有雨,而且昆虫的活动在他看来也没有异样。其他的农民只掌握一个“黑云”的条件,这农民却掌握了“黑云、风势、昆虫动态”等等条件,他除一般性之外更掌握了特殊性、复杂性,因此他胜利了。 只知道一般道理,不掌握事物的复杂性、多样性,常常是我们做事摔筋斗的原因。有些好种子,对甲地是良种,但是在乙地的土壤、风力等等条件下,却变成劣种。有些地方山洞可以养猪,但另一些地方山洞养猪却总是失败,原因是泥质、湿度等等不同的缘故。不掌握具体条件,就一定要倒霉。这真是灵验极了的事情。 广泛地吸取古今中外人们艰苦积累起来的丰富知识(学理论、学文化),深入实践、多方听取意见,肯定自己有所不知,随时随处努力求知,不止掌握事物的一般性,还掌握它的特殊性……这一切是多么重要啊!这种认识事物的方法真像是讲究“君臣佐使”的中药方似的,抽出一味就不成其为好药了。 事物是复杂多样的。我们得和绝对化简单化的认识方法打仗。这“捞什子”──简单化绝对化的思想方法,常常把人害得好苦啊!
(责任编辑:副主编)菱角的喜剧
浏览 18