刘公好善得义子 节选自《醒世恒言》(人民文学出版社1956年版)“刘小官雌雄兄弟”一篇,题目是编者加的。冯梦龙(1574—1646),字犹龙,别号墨憨斋主人。长洲(现在江苏苏州)人。明代文学家、戏曲家。本文删节了原文开头的“入话”以及结尾交待刘方原是女子,刘方、刘奇结为夫妇的部分。 冯梦龙这话本也出在本朝〔本朝〕即明朝。宣德〔宣德〕明宣宗年号(1426—1435)。年间。有一老者,姓刘名德,家住河西务〔河西务〕地名,在河北武清东北,古为设务征税之处,因在运河西岸,故名河西务。当漕运要地,昔时商业颇盛。镇上。这镇在运河之旁,离北京有二百里之地。乃各省出入京都的要路。舟楫聚泊,如蚂蚁一般。车音马迹,日夜络绎不绝。上有居民数百余家。边河为市,好不富庶。那刘德夫妻两口,年纪六十有余,并无弟兄子女。自己有几间房屋,数十亩田地,门首又开一个小酒店儿。刘公平昔好善,极肯周济人的缓急。凡来吃酒的,偶然身边银钱缺少,他也不十分计较。或有人多把与他,他便勾了自己价银,余下的定然退还,分毫不肯苟取。有晓得的,问道:“这人错与你的,落得将来受用,如何反把来退还?”刘公说:“我身没有子嗣,多因前生不曾修得善果,所以今世罚做无祀之鬼。岂可又为恁样欺心的事!倘然命里不该时,错得了一分到手,或是变出些事端,或是染患些疾病,反用去几钱,却不到折便宜。不若退还了,何不安逸。”因他做人公平,一镇的人无不敬服,都称为刘长者。一日,正值隆冬天气,朔风凛冽,彤云密布,降下一天大雪。原来那雪: 能穿帷幕,善度帘栊。乍飘数点,俄惊柳絮飞扬,狂舞一番,错认梨花乱坠。声从竹叶传来,香自梅枝递至。塞外征人穿冻甲,山中隐士拥寒衾。王孙绮席倒金尊,美女红炉添兽炭。 刘公因天气寒冷,暖起一壶热酒,夫妻两个向火对饮,吃了一回,起身走到门首看雪。只见远远一人背着包裹,同个小厮迎风冒雪而来。看看至近,那人扑的一交,跌在雪里,挣扎不起。小厮便向前去搀扶。年小力微,两个一拖,反向下边去了,都滚做一个肉饺儿。抓了好一回,方才得起。刘公擦摩老眼看时,却是六十来岁的老儿,行缠①〔行缠〕绑腿。绞脚,八搭麻鞋〔八搭麻鞋〕一种两旁有耳,可以穿系起来的鞋。,身上衣服甚是褴褛。这小厮到也生得清秀。脚下穿一双小布鞋〔(wēng)鞋〕深(yào)棉鞋。。那老儿把身上雪片抖净,向小厮道:“儿,风雪甚大,身上寒冷,行走不动。这里有个酒店在此,且沽壶荡荡寒再走。”便走入店来,向一副座头坐下,把包裹放在桌子上。那小厮坐于旁边。刘公去暖一壶热酒,切一盘牛肉,两碟小菜,两副杯箸,做一盘托过来摆在桌上。小厮捧过壶来,斟上一杯,双手递与父亲,然后筛与自己。刘公见他年幼,有些礼数①〔礼数〕礼貌,礼节。,便问道:“这位是令郎么?”那老儿道:“正是小犬。”刘公道:“今年几岁了?”答道:“乳名申儿,十二岁了。”又问道:“客官尊姓?是往那里去的?恁般风雪中行走?”那老儿答道:“老汉方勇,是京师龙虎卫〔京师龙虎卫〕属于北京左军都督府的军事组织。卫,明代军事编制名称。军士,原籍山东济宁。今要回去取讨军庄盘缠,不想下起雪来。”问主人家尊姓。刘公道:“在下姓刘,招牌上近河,便是贱号。”又道:“济宁离此尚远,如何不寻个脚力,却受这般辛苦?”答道:“老汉是个穷军,那里雇得起脚力!只得慢慢的捱去罢了。”刘公举目看时,只见他把小菜下酒,那盘牛肉,全然不动。问道:“长官父子想都是奉斋么?”答说道:“我们当军的人,吃什么斋!”刘公道:“既不奉斋,如何不吃些肉儿?”答道:“实不相瞒。身边盘缠短少,吃小菜饭儿,还恐走不到家。若用了这大菜,便去了几日的口粮,怎生得到家里?”刘公见他说恁样穷乏,心中惨然,便说道:“这般大雪,腹内得些酒肉,还可挡得风寒,你只管用,我这里不算账罢了。”老军道:“主人家休得取笑!哪有吃了东西,不算账之理?”刘公道:“不瞒长官说,在下这里,比别家不同。若过往客官,偶然银子缺少,在下就肯奉承。长官既没有盘缠,只算我请你罢了。”老军见他当真,便道:“多谢厚情,只是无功受禄,不当人子①〔不当人子〕“罪过”的意思。。老汉转来,定当奉酬。”刘公道:“四海之内,皆兄弟也。这些小东西,值得几何,怎说这奉酬的话!”老汉方才举箸,刘公又盛过两碗饭来,道:“一发吃饱了好行路。”老军道:“忒过分了!”父子二人正在饥馁之时,拿起饭来,狼餐虎咽,尽情一饱。正是: 救人须救急,施人须当厄。 渴者易为饮,饥者易为食。 当下吃完酒饭,刘公又叫妈妈斟两杯热茶来吃了。老军便腰间取出银子来还饭钱。刘公连忙推住道:“刚才说过,是我请你的,如何又要银子?恁样时,到像在下说法卖这肉了。你且留下,到前途去盘缠。”老军便住了手,千恩万谢,背上了包裹,作辞起身。走出门外,只见那雪越发大了。对面看不出人儿。被寒风一吹,倒退下几步。小厮道:“爹,这般大雪,如何行走?”老军道:“便是没奈何,且捱到前途,觅个宿店歇罢。”小厮眼中便流下泪来。刘公心中不忍,说道:“长官,这般风寒大雪,着甚要紧,受此苦楚!我家空房床铺尽有,何不就此安歇,候天晴了走,也未迟。”老军道:“若得如此,甚好。只是打搅不当。”刘公道:“说那里话!谁人是顶着房子走的?快些进来,不要打湿了身上。”老军引着小厮,重新进门。刘公领去一间房里,把包裹放下。看床上时,席子草荐〔草荐〕草席。都有。刘公还恐怕他寒冷,又取出些稻草来,放在上面。老军打开包裹,将①〔将〕拿。出被窝铺下。此时天气尚早,准顿好了,同小厮走出房去。刘公已将店面关好,同妈妈向火。看见老军出房,便叫道:“方长官,你若冷时,有火在此,烘一烘暖活也好。”老军道:“好到好,只是奶奶在那里,恐不稳便。”刘公道:“都是老人家了,不妨得。”老汉方才同小厮走过来,坐于火边。那时比前又加识熟,便称起号来。说:“近河,怎么只有老夫妻两位?想是令郎们另居么?”刘公道:“不瞒你说,老拙夫妻今年都痴长六十四岁,从来不曾生育,那里得有儿子?”老军道:“何不承继一个,伏侍你老年也好。”刘公答道:“我心里初时也欲得如此。因常见人家承继来的,不得他当家替事,反惹闷气,不如没有的到得清净。总要时,急切不能有个中意的,故此休了这念头。若得你令郎这样一个,却便好了。只是如何得能够?”两个闲话一回,看看日晚。老军讨了个灯火,叫声安置,同儿子到客房中来安歇。对儿子说:“儿,今日天幸得遇这样好人。若没有他时,冻也要冻死了。明日莫管天晴下雪,蚤〔蚤〕通“早”。些走罢。打搅他,心上不安。”小厮道:“爹说得是!”父子上床安息。 不想老军受了些风寒,到下半夜,火一般热起来,口内只是气喘,讨汤水吃。这小厮家夜晚间又在客店里,那处去取。巴到天明,起来开房门看时,那刘公夫妻还未曾起身。他又不敢惊动。原把门儿掩上,守在床前。少顷,听得外面刘公咳嗽声响,便开门走将出来。刘公一见,便道:“小官儿,如何起得恁蚤?”小厮道:“告公公得知,不想爹爹昨夜忽然发起热来,口中不住吁喘,要讨口水吃,故此起得蚤些。”刘公道:“嗳呀!想是他昨日受些寒了。这冷水怎么吃得?待我烧些热汤与你。”小厮道:“怎好又劳公公?”刘公便教妈妈烧起一大壶滚汤。刘公送到房里,小厮扶起来吃了两碗。老军睁眼观看,见刘公在旁,谢道:“难为你老人家!怎生报答?”刘公走近前道:“休恁般说。你且安心自在,盖热了,发出些汗来便好了。”小厮放倒下去。刘公便扯被儿与他盖好。见那被儿单薄,说道:“可知道着了寒!如何这被恁薄?怎能发的汗出?”妈妈在门外听见,即去取出一条大被絮来道:“老官儿,有被在此。你与他盖好了。这般冷天气,不是当耍的。”小厮便来接去。刘公与他盖得停当,方才走出。少顷,梳洗过,又走进来,问:“可有汗么?”小厮道:“我才摸时,并无一些汗气。”刘公道:“若没汗时,这寒气是感的重的了。须请个太医来用药,表他的汗出来方好。不然,这风寒怎能勾发泄?”小厮道:“公公,身伴无钱,将何请医服药?”刘公道:“不消你费心,有我在此。”小厮听说,即便叩头道:“多蒙公公厚恩,救我父亲。今生若不能补报,死当为犬马偿恩。”刘公连忙扶起道:“快不要如此,既在此安歇,我便是亲人了,岂忍坐视!你自去房中伏侍,老汉与你迎医。”其日雪止天霁①〔天霁〕天晴。霁,雨后或雪后天气转晴。,街上的积雪被车马践踏,尽为泥泞,有一尺多深。刘公穿了木屐,出街头望了一望,复身进门。小厮看刘公转进来,只道不去了,噙着两行珠泪,方欲上前叩问,只见刘公从后屋牵出个驴儿骑了,出门而去。小厮方才放心。且喜太医住得还近,不多时便到了。那太医也骑个驴儿,家人背着药箱,随在后面,到门首下了。刘公请进堂中,吃过茶,然后引至房里。此时老军已是神思昏迷,一毫人事不省。太医诊了脉,说道:“这是个双感伤寒,风邪已入于腠理①〔腠理〕中医术语,指皮肤之间。。伤寒书上有两句歌云:‘两感伤寒不须治,阴阳毒遍七朝期。’此乃不治之症。别个医家,便要说还可以救得。学生是老实的,不敢相欺。这病下药不得了。”小厮见说,惊得泪如雨下,拜倒在地上,哭说道:“万望先生垂怜我异乡之人,怎生用贴药救得性命,决不忘恩!”太医扶起道:“不是我作难,其实病已犯实,教我也无奈。”刘公道:“先生,常言道:药医不死病,佛度有缘人。你且不要拘泥古法,尽着自家意思,大了胆医去,或者他命不该绝,就好了也未可知。万一不好,决无归怨你之理。”先生道:“既是长者恁般说,且用一贴药看。若吃了发得汗出,便有可生之机,速来报我,再将药与他吃。若没汗时,这病就无救了,不消来复我。”教家人开了药箱儿,撮了一贴药剂,递与刘公道:“用生姜为引,快煮与他吃。这也是万分之一,莫做指望。”刘公接了药,便去封出一百文钱,递与太医道:“些少药资,权为利市。”太医必不肯受而去。刘公夫妻两人,亲自把药煎好,将到房中与小厮相帮,扶起吃了,将被没头没脑的盖下。小厮在旁守候。刘公因此事忙乱一朝,把店中生意都担阁了,连饭也没工夫去煮。直到午上,方吃蚤膳。刘公去唤小厮吃饭。那小厮见父亲病重,心中慌急,那里要吃。再三劝处,方吃了半碗。看看到晚,摸那老军身上,并无一些汗点。那时连刘公也慌张起来。又去请太医时,不肯来了。准准到第七日,呜呼哀哉。正是: 三寸气在千般用,一日无常万事休。 可怜那小厮申儿哭倒在地。刘公夫妇见他哭的悲切,也涕泪交流,扶起劝道:“方小官,死者不可复生,哭之无益。你且将息自己身子。”小厮双膝跪下哭告道:“儿不幸,前年丧母,未能入土,故与父谋归原籍,求取些银两来殡葬。不想逢此大雪,路途艰楚。得遇恩人,赐以酒饭,留宿在家,以为万千之幸。谁料皇天不,父忽骤病。又蒙恩人延医服药,日夜看视,胜如骨肉。只指望痊愈之日,图报大恩。那知竟不能起,有负盛意!此间举目无亲,囊乏钱钞,衣棺之类,料不能办。欲求恩人借数尺之土,把父骸掩盖,儿情愿终身为奴仆,以偿大恩。不识恩人肯见允否?”说罢,拜伏在地。刘公扶起道:“小官人休虑!这送终之事,都在于我。岂可把来藁葬①〔藁(gǎo)葬〕用稻秆、麦秆一类包裹尸体草草埋葬。?”小厮又哭拜道:“得求隙地埋骨,已出望外,岂敢复累恩人费心破钞!此恩此德,教儿将何补报?”刘公道:“只是我平昔的志,那望你的报偿!”当下忙忙的取了银子,便去买办衣衾棺木。唤两个土工来,收拾入殓过了。又备羹饭祭奠,焚化纸钱。那小厮悲恸,自不必说。就抬到屋后空地上埋葬好了。又立一个碑额,上写“龙虎卫军士方勇之墓”。诸事停当,小厮向刘公夫妇拜谢。过了两日,刘公对小厮道:“我欲要打发你回去,访问个亲族来,搬丧回乡,又恐怕你年纪幼小,不认得路途。你且暂住我家,俟有识熟的在此经过,托他带回故乡,然后徐图运柩回去。不知你的意下何如?”小厮跪下泣告道:“儿受公公如此大恩,地厚天高,未曾报得,岂敢言归!且恩人又无子嗣,儿虽不才,倘蒙不弃,收充奴仆,朝夕伏侍,少效一点孝心。万一恩人百年之后,亦堪为坟前拜扫之人。那时到京取回先母遗骨,同父骸葬于恩人墓道之侧,永守于此,这便是儿之心愿。”刘公夫妇大喜道:“若得你肯如此,乃天赐与我为嗣!岂有为奴仆之理!今后当以父子相称。”小厮道:“既蒙收留,即今日就拜了爹妈。”便掇两把椅儿居中放下,请老夫妇坐了,四双八拜,认为父子。遂改姓为刘。刘公又不忍没其本姓,就将方字为名,唤做刘方。自此日夜辛勤,帮家过活,奉侍刘公夫妇,极其尽礼孝敬。老夫妇也把他如亲一般看待。有诗为证: 刘方非亲是亲,刘德无子有子。 小厮事死事生,老军虽死不死。 时光似箭,不觉刘方在刘公家里已过了两个年头。时值深秋,大风大雨,下了半月有余,那运河内的水,暴涨有十来丈高下,犹如白沸汤一般,又紧又急。往来的船只,坏了无数。一日午后,刘方在店中收拾,只听得人声鼎沸。他只道什么火发,忙来观看,只岸上人捱挤不开,都望着河中。急走上前来看时,却是上流头一只大客船,被风打坏,淌将下来,船上之人,飘溺已去大半。余下的抱桅攀舵,呼号哀泣,只叫“救人”。那岸上看的人,虽然有救捞之念,只是风水利害,谁肯从井救人。眼①〔眼(xìxì)〕眼睁睁的意思。看他一个个落水,口中只好叫句“可怜”而已。忽然一阵大风,把那船吹近岸旁。岸上人一齐喊声“好了!”顷刻挽挠钩子二十多张,一齐都下,搭住那船,救起十数多人,各自分头投店内。有一个少年,年纪不上二十,身上被挽钩摘伤几处,行走不动,倒在地下,气息将绝,尚紧紧抱住一只竹箱,不肯放舍。刘方在旁睹景伤情,触动了自己往年冬间之事,不觉流下泪来,想道:“此人之苦,正与我一般。我当时若没有刘公时,父子尸骸不知归于何处矣。这人今日却便没人怜救了。且回去与爹妈说知,救其性命。”急急转家,把上项事报知刘公夫妇,意欲扶他回家调养。刘公道:“此是阴德美事,为人正该如此。”刘妈妈道:“何不就同他来家?”刘方道:“未曾禀过爹妈,怎敢擅便?”刘公道:“说那里话!我与你同去。”父子二人,行至岸口,只见众人正围着那少年观看。刘公分开众人,捱身而入,叫道:“小官人,你挣扎着,我扶你到家去将息。”那少年睁眼看了一看,点点头儿。刘公同刘方向前搀扶。一个年幼力弱,一个年老力衰,全不济事。旁边转过一个轩刺〔轩刺〕高大有力的意思。的后生道:“老人家闪开,待我来。”向前一抱,轻轻的就扶了起来。那后生在右,刘公在左,两边挟住胳膊便走。少年虽然说话不出,心下却甚明白,把嘴弩着竹箱,刘方道:“这箱子待我与你驮了。”把来背在肩上,在前开路。众人闪在两边,让他们前行,随后便都跟来看。内中认得刘公的,便道:“还是刘长者有些义气。这个异乡落难之人,在此这一回①〔一回〕一会儿;不久。,并没有个慈悲的,肯收留去,偏他一晓的了便搀扶回家。这样人,真个是世间少有!只可惜无个儿子,这也是天公没分晓。”又有道:“他虽没有亲儿,如今承继这刘方,甚是孝顺,比嫡亲的尤胜,这也算是天报他了。”那不认得的,见他老夫妻自来搀扶一个小厮,与他驮了竹箱,就认做那少年的亲族。以后见土人纷纷传说,方才晓的,无不赞叹其义。还有没肚子的人〔没肚子的人〕没有度量,没有见识的人。,称量他那竹箱内有物无物,财多财少。此乃是人面相似,人心不同,不在话下。 且说刘公同那后生扶少年到家,向一间客房里放下。刘公叫声“劳动”,后生自去。刘方把竹箱就放在少年之旁。刘妈妈连忙去取干衣,与他换下湿衣,然后扶在铺上。原来落水人吃不得热酒,刘公晓得这道数。教妈妈取酽酒略温一下,尽着少年痛饮,就取刘方的卧被,与他盖了。夜间就教刘方伴他同卧。到次蚤,刘公进房来探门。那少年已觉健旺,连忙挣扎起来,要下床称谢。刘公急止住道:“莫要劳动,调养身子要紧!”那少年便向枕上叩头道:“小子乃垂死之人,得蒙公公救拔,实再生之父母。但不知公公尊姓?”刘公道:“老拙姓刘。”少年道:“原来与小子同姓。”刘公道:“官人那里人氏?”少年答道:“小子刘奇,山东张秋人氏。二年前,随父三考在京。不幸遇了时疫,数日之内,父母俱丧。无力扶柩还乡,只得将来火化。”指着竹箱道:“奉此骸骨归葬。不想又遭此大难。自分必死,天幸得遇恩人,救我之命。只是行李俱失,一无所有,将何报答大恩?”刘公道:“官人差矣!不忍之心,人皆有之。救人一命,胜造七级浮屠。若说报答,就是为利了。岂是老汉的本意。”刘奇见说,愈加感激。将息了两日,便能起身,向刘公夫妇叩头泣谢。那刘奇为人温柔俊雅,礼貌甚恭。刘公夫妇十分爱他。蚤晚好酒好食管待。刘奇见如此殷勤,心上好生不安。欲要辞归,怎奈钩伤之处溃烂成疮,步履不便,身边又无盘费,不能行动。只得暂且住下。正是: 不恋故乡生处好,受恩深处便为家。 却说刘方与刘奇年貌相仿,情投契合,各把生平患难细说。二人因念出处相同,遂结拜为兄弟,友爱如嫡亲一般。一日,刘奇对刘方道:“贤弟如此美质,何不习些书史?”刘方答道:“小弟甚有此志,只是无人教导。”刘奇道:“不瞒贤弟说,我自幼攻书,博通今古,指望致身青云。不幸先人没后,无心于此。贤弟肯读书时,寻些书本来,待我指引便了。”刘方道:“若得如此,乃弟之幸也。”连忙对刘公说知。刘公见说是个饱学之士,肯教刘方读书,分外欢喜。即便去买许多书籍。刘奇罄心指教,那刘方颖悟过人,一诵即解。日里在店中看管,夜间挑灯而读。不过数月,经书词翰,无不精通。 且说刘奇在刘公家中住有半年,彼此相敬相爱,胜如骨肉。虽然依傍得所,只是终日坐食,心有不安。此时疮口久愈,思想要回故土,来对刘公道:“多蒙公公夫妇厚恩,救活残喘,又搅扰半年,大恩大德,非口舌可谢。今欲暂辞公公,负先人骸骨归葬。服阕①〔服阕〕服孝期满。封建时代,按照人与人的亲疏尊卑的关系,规定出不同的服孝期限。父母死了,子女要服孝三年,期限满了叫做“服阕”。之后,当图报效。”刘公道:“此乃官人的孝心,怎好阻当。但不知几时起行?”刘奇道:“今日告过公公,明早就行。”刘公道:“既如此,待我去觅个便船与你。”刘奇道:“水路风波险恶,且乏盘缠,还从陆路行罢。”刘公道:“陆路脚力之费,数倍于舟,且又劳碌。”刘奇道:“小子不用脚力,只是步行。”刘公道:“你身子怯弱,如何走得远路?”刘奇道:“公公,常言道的好,有银用银,无银用力。小子这样穷人,还惜得什么辛苦!”刘公想了一想道:“这也易处。”便叫妈妈整备酒肴,与刘奇送行。饮至中间,刘公泣道:“老拙与官人萍水相逢,聚首半年,恩同骨肉,实是不忍分离。但官人送尊人入土,乃人子大事,故不好强留。只是自今一别,不知后日可能得再见否?”说罢,欷不胜。刘妈妈与刘方尽皆泪下。刘奇也泣道:“小子此行,实非得已。俟服一满,即星夜驰来奉候,幸勿过悲。”刘公道:“老拙夫妇年近七旬,如风中之烛,早暮难保。恐君服满来时,在否不可知矣。倘若不弃,送尊人入土之后,即来看我,也是一番相知之情。”刘奇道:“公公嘱咐,敢不如命?”一宿晚景不题。到了次蚤,刘妈妈蚤起,即整顿酒饭与他吃了。刘公取出一个包裹,放在桌上,又叫刘方到后边牵出那小驴儿来,对刘奇道:“此驴畜养已久,老汉又无远行,少有用处,你就乘他去罢,省得路上雇倩。这包裹内是一床被窝,几件粗布衣裳,以防路上风寒。”又在袖中摸一包银子交与道:“这三两银子,将就盘缠,亦可到得家了。但事完之后,即来走走,万勿爽信。”刘奇见了许多厚赠,泣拜道:“小子受公公如此厚恩,今生料不能报,俟来世为犬马以酬万一。”刘公道:“何出此言!”当下将包裹竹箱都装在生口身上,作别起身。刘公夫妇送出门首,洒泪而别。刘方不忍分舍,又送十里之外,方才分手。正是: 萍水相逢骨肉情,一朝分袂泪俱倾。 骊驹唱罢劳魂梦,人在长亭共短亭。 且说刘奇一路夜住晓行,饥渴饮,不一日来到山东故乡。那知去年这场大风大雨,黄河泛滥,张秋镇,尽皆漂溺,人畜庐舍,荡尽无遗。举目遥望时,几十里田地,绝无人烟。刘奇无处投奔,只得寄食旅店。思想欲将骸骨埋葬于此,却又无处依栖,何以营生。须寻了个着落之处,然后举事。遂往各处镇乡访问亲旧,一无所有。住了月余,这三两银子盘费将尽。心下着忙:“若用完了这银子,就难行动了。不如原往河西务去求恩人一搭①〔一搭〕一块。之地,埋了骨殖,倚傍在彼处,还是个长策。”算还店钱,上了生口,星夜赶来,到了刘公门首,下了生口。只见刘方正在店中,手里拿着一本书儿在那里观看。刘奇叫了一声:“兄弟,公公妈妈一向好么?”刘方抬头看时,却是刘奇。把书撇下,忙来接住生口,牵入家中,卸了行李,作揖道:“爹妈日夜在此念你。来得正好!”一齐走入堂中。刘公夫妇看见,喜从天降,便道:“官人,想杀我也!”刘奇上前倒身下拜。刘公还礼不迭。见罢,问道:“尊人之事,想已毕了?”刘奇细细泣诉前因。又道:“某故乡已无处容身,今复携骸骨而来,欲求一搭余地葬埋,就拜公公为父,依傍于此,朝夕奉侍,不知尊意允否?”刘公道:“空地尽有,任凭取择。但为父子,恐不敢当。”刘奇道:“若公公不屑以某为子,便是不允之意了。”便即请刘公夫妇上坐,拜为父子,将骸骨也葬于屋后地上。自此兄弟二人,并力同心,勤苦经营,家业渐渐兴隆。伏侍父母,极尽人子之礼。合镇的人,没一个不欣羡刘公无子而有子,皆是阴德之报。 (责任编辑:副主编)
刘公好善得义子
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