那一年我还在小镇上读高中,高三下学期了,面临着人生第一次重大抉择。春天如期而至,但我们对季节变换浑然不觉,风花雪月都与高三无关,硝烟弥漫的教室是我们的全部,所有的同学都在准备一场命运的厮杀。
五一节来临,学校突然大赦天下,宣布高三放假一天!妈呀,校长是不是发高烧了?管不了那么多了,班委立即紧急磋商,最后达成共识:爬山去!
那天我们比过大年起得都早,其实昨夜兴奋得基本没睡。“久在樊笼里,复得返自然。”没经历过高三的人,就不可能理解五柳先生这两句诗的内涵!我们排成一字雁阵,穿行在荠麦青青的原野上,欢快的脚步把金色的朝霞踩得支离破碎。那座梦中的山就在不远处,她安然地横亘在晨纱里,像一位盈盈的睡美人。
一到山底,我们就迫不及待地开始攀登。对于久违自然的高三学子来说,那种“会当凌绝顶”的兴奋和冲动来势凶猛。很快,我们就跑散了,同伴的欢声笑语逐渐遥远起来,我们被茂密的山林融化掉了。那时候的我血气方刚,专门挑战陡峭险峻处。快到山顶的时候,我的莽撞得到了回报:右小腿被尖利的山石划破了,鲜血淋漓。
我觅得一块平坦地,坐在树下,用手捂着伤口,等待后援。血从我的指缝里不断浸出,一丝孤独袭上心头。我们农村的孩子懂得一种可以止血的野草,幸运的是我在附近找到了它们,把草叶揉碎敷在伤口上,立竿见影,血流渐止。我放声喊了几下,声音在山间回荡,我相信我的同学可以听到。是的,我听到了高亢的回应,心里的孤独一下子被驱散了。
不一会儿,我听到有女子的说笑声渐近,但辨不出是谁。“哎呵,我在这儿呢……”我兴奋地招呼她们。终于,从槐树林里钻出三个身影,都是雪白的上衣,非常醒目。
等她们靠近我,我才发现并非我的同学,内心有一点失落。这是三个正处豆蔻年华的少女,穿着统一的服装,胸前别着校牌,但我没好意思看写的什么。她们与我无关,只是路过,这意味着我必须继续在这儿等待我们的人。
哎呀,你受伤了?其中一个女孩瞥见了我手上的血,忍不住叫了起来。我点点头,挤出一丝笑容,装作无所谓的样子——在女孩子面前,我得表现得像个男子汉。
这样可不行,得包扎一下!另一个女孩俯下身,移开我的手,查看伤情。上帝保佑,我碰到了好管闲事儿的主!我乘机看了一眼她胸前的校牌,上面写的是“某某卫校”。她们是一群中专生,正是我的同龄人。
小雯,拿水来!她用瓶装水清洗我的创面,然后从裤兜里掏出一方洁白的手绢,对角叠了几折,准备包扎我的伤口。我挺过意不去,赶紧说不用不用,没事儿的。她抬起头,严厉地说,哥们,有事儿就晚了!我看到她清秀的面庞上,嵌着一双清澈灵秀的眼睛,透着温和纯真的光,这样的目光是不容拒绝的,我只有乖乖地服从。她又低头操作,名叫小雯的女生对另一个女生说,看看呀伊伊,我们玲姐多有爱心,不愧是团支书啊!伊伊说,哼,得看对谁,刚才俺跌了个大腚墩,玲姐都没这么关心!玲姐抬头狠狠地剜了伊伊一眼,伊伊吓得吐了吐舌头,闭嘴了。我虽然听着脸红,但心里还是比较受用。我的命就这么好,总能逢凶化吉。
玲姐包扎得真仔细,松紧也合适,既不至于脱落,也不觉得勒得疼。我坐在那儿任人摆布,仿佛做梦一般无法自控。我闻到了她的发香,是一种很温暖的味道。她梳着两只短辫,辫稍烫成卷花,显得即洋气又干练。包完后她起身说,干脆你和我们一块走吧,一个人坐在这儿多没意思。咦,她咋能猜到我的心思?我巴不得听到这话呢!不过我挺会装蒜,口是心非地说,我得等等我的同学呀。伊伊说,嗨,这么大人还怕丢了?再说,你好意思驳俺们玲姐的面子?我说岂敢岂敢,那就恭敬不如从命吧。
青春就怕有人叩门,那扇柴扉一旦敞开一道缝隙,阳光就会倾泻而入。
腿挺疼吧?要不要搀你?玲姐看我蹙眉,关切地问我。我实话实说,是有点疼,不过只是划破了表皮,并不影响走路。那就好,出发!玲姐一声令下,我们继续攀登。一路上我们说些各自学校的事儿,互相满足着好奇心。玲姐她们对山上的路很熟,不知不觉中我们就到达山顶。玲姐手指山下一片灰瓦的屋顶说,瞧,那就是我的村庄!哦,怪不得她上山是轻车熟路,原来她就是山里的住民!其实那所卫校就在我们县城,当地的学生至少参半。
哈哈,原来我们是老乡呀!山下那个村子,和我的村子属同一个乡镇,相距不过20里远。老乡见老乡,两眼泪汪汪,缘分哦!伊伊在一旁起哄。何止是老乡,有个秘密我没告诉你们,其实我也是团支书。我兴奋地说。嗷嗷,门当户对呀。小雯也跟着瞎起劲。玲姐嗔怒了,说再胡说八道,我把你俩丢到山谷里喂狼!小雯和伊伊是玲姐的闺蜜,但都是外县人,在这里人生地不熟,全仰仗玲姐这个向导,所以知趣地缄了口。
我们班的同学陆续攀到山顶,看到我和三位美女在一起,免不了起一阵子哄,我的伤情反而无人问津,这使我更体会到玲姐的热心与体贴,因此对这些调侃不过一笑了之。
我们班长说,怪不得找不到你小子,有艳遇啊。我说啥艳遇啊,邂逅,纯粹是邂逅。腿咋了?老实说,故意的吧?你小子鬼点子多着呢!班长不依不饶,嫉妒我了吧?我说我比窦娥还冤呢!我何苦使个苦肉计?我又不认识人家。
我们在山顶唱起了青春懵懂的歌,歌声撞飞了山林里无数栖息的鸟。几位女同学围着玲姐她们叽叽喳喳地问这问那,一会儿就成了老相识。我们相约着一起下山,玲姐她们和我们班的女生牵着手,边走边唱,有说有笑,已经不分彼此了。对于少男少女来说,邂逅意味着相识,继而相知。谁的青春不曾邂逅?邂逅总是美丽的!
相逢总有离别时。该分手了,我对玲姐说,你的手绢我收藏了,作为回馈,我的“英雄牌”钢笔赠给你,这是我舅舅对我的考试奖励,希望也给你带来好运!玲姐大方地收下了,不过她的面颊泛起一丝红晕。我掏出一个小本让玲姐她们留下姓名和联系方式。泮若玲,郑小雯,顾伊伊。从此这三个名字深深地刻在我的记忆里。
后来我考上了师范大学,玲姐卫校毕业后分到县医院做了护士。我和玲姐只通了一年信,笨嘴拙腮的我只会说些感激的话,对内心那种朦胧的情愫却无从表达。玲姐鼓励我好好学习,将来回乡报效家乡的教育事业。她也关切我的生活,说些知冷知热的话,愚钝的我看不出她的含蓄,两人都不曾明晰地表达过什么,逐渐地就失去了联系。
我大学毕业后回高中母校做了一名人民教师。有一次读报纸,无意看到在那一年的援非医疗队名单里,赫然印着“泮若玲”的名字!她去遥远的非洲工作了,我只有在心里默默地祈祷她的安康。她的名字又勾起我一段美丽的回忆,我辗转联系到了小雯和伊伊,小雯留校工作了,伊伊爸爸能耐大,把她安排到省城一家大医院了,她们生活得都很好。
我结婚了,妻子美丽贤惠,也是一名人民教师,我们在小镇上安居乐业。
有一天,郑小雯突然造访,一进门就眼睛红红的,未曾开口先哽咽。我说哎呀,小雯,这么多年不见,也不至于激动成这样啊。小雯平静了一下说,玲姐出事儿了!我心里咯噔一下,急问,她咋了?
她援非回来后,又报名参加援藏医疗队。就在期满返回内地前,他们进行最后一次巡诊,不幸在路上遭遇车祸……这是她身上唯一的遗物。小雯泣不成声地递给我一样东西。
那件东西,正是那支“英雄牌”钢笔,她一直把它带在身边!
玲姐那么优秀,可生活对她不公啊!她还没有结婚……小雯又说。
我的眼泪无声地流下来,内心一阵阵绞痛。
我的妻子轻轻地问到,玲姐是谁?
一位同学。
我能说什么?那只是一次青春的邂逅,美丽而忧伤的邂逅。