邢琰是我早年同事的女儿,生得一副“天使在人间”的姣好模样。她大学修的是德语专业,做毕业论文时,她发来微信,宣称要把我的几篇文章译介到德国去。我找不到拦她的理由,便欢允了。数月之后,她发来微信,说:“才知道啥叫自不量力!说实话,我把您的几篇文章给译‘塌’了,译得特别糟糕(三个大哭的表情)!为这,一直在跟我男朋友找茬怄气……张姨啊,您的《牡丹花水》、《海棠花在否》、《玉兰凋》我都喜欢得不得了,但一译成德文,咋就丑得看不得了呀?”我忙安慰她:“应该是,我的文字本就被你高估、高看了,一译成德文,就被打回了原形(三个大笑的表情)。别气馁呀宝贝,把文章译塌了原不是你的错。你看那旅美艺术家木心是怎么说的,他说,他本人创作的最得意的诗歌,根本就没有办法翻译!他甚至说,中国字,只能生在中国,死在中国。”
我为自己执拗地扎根于“美丽中文”里的牡丹、海棠、玉兰暗自喝彩。屈夫子颂那“后皇嘉树”,“受命不迁,生南国兮”。而我笔下的文字,又何尝不是“深固难徙,更壹志兮”?
一、中文系中文字还是中文系
我究竟是怎样迷恋上文字的?多少次拿这个问题来问自己。回答这个问题,注定绕不过两个人——我的母亲和我的二舅。母亲是一名小学教师,素常说话,简直就是简明、连贯、得体、准确、鲜明、生动的范本。母亲描述半阴的天时会说:“天上挂个秕日头。”数落我手拙时会说:“俺闺女那手是鸭蹼做的,不分缝儿!”形容某人抠门就说:“把钱穿在肋条骨上,花一分钱都得动手术!”第二个对我影响大的人是我的二舅。二舅不识字,但他的谋生手段居然是走村串户去说书。他的表演形式是“西河大鼓”,左手持两片亮闪闪的“犁铧片”,右手持一根细长的鼓槌,台上一站,真的是“没谁了”。他可以说全套的《七侠五义》,人送外号“说不够”。那些起伏跌宕的故事情节、错综复杂的人物关系是他听自己的老师说的,听一遍,就记死了。我的二舅母原是他的“铁杆粉丝”,绕世界追着听他说书,最后闹下大天来,铁心跟了他。
如果说母亲给我的是“语言的启蒙”,那么,二舅给我的则是“文学的启蒙”。
我疯狂地迷上了文字。逮着一本书就如饥似渴地读。大约是小学毕业那年,心里就有个声音冒出来了:“以后写一本书吧,写一本能让二舅说的书。”
读初中时,我常常偷偷在纸上涂抹,模拟着《艳阳天》《金光大道》的路子。我自以为是个能看懂“汉字表情”的人。清楚地记得,在初二的语文课堂上,老师突然讲到了“相濡以沫”这个成语,他说:河里的水干了,两条鱼被晾晒了起来,它们为了能让对方多活一会儿,就拿口中的唾液去濡湿对方。老师讲完这个成语就继续埋头讲别的了,可是,我却被这个成语死死拽住。我开始想象这是姥姥村子东头“大柳壕”里的两条鱼,水干了,毒毒的太阳照着它们,为了延续生命,它们“相濡以沫”。那两条可怜的鱼呀,就在触手可及的地方……我哭了。在那个叫田村中学的语文课堂上,有一个女生,为了一个成语,大泪小泪地哭了起来。
1978年,16岁的我参加了高考。在填报志愿的时候,我在不同批次、不同学校的专业栏里统统填上了“中文系”。我无比欢悦地想:“我的天哪!世界上居然还有这么美的事——把学中文当成正经日子过!一旦去了那里,就可以不再学数理化(我数理化特烂),就可以天天跟文字打交道!哇!我真的要去天堂了吗?”
嗯,我真的去了天堂般的地方——河北师范学院中文系。
二、被美丽中文宠溺,用美丽中文宠人
我在《小安吉拉的追问》一文中,写到美国来的安吉拉老师每次说到“中文”这个词时,都一定要在它的前面加一个定语——美丽。是的,中文是美丽的,而终身都在讲着美丽中文的人是幸运的。
汉字有三美:形美、音美、义美。可惜,太多的同胞大大咧咧地忽略了这种美。
一是形美。我在《见美思齐》中写道:我深信,仓颉造字时,定然严格遵循了美学规律,把每一个汉字都造得那么讲究,那么美丽。追溯“美”字之源,我看见了长着漂亮犄角的羊儿在溪前饮水;追溯“丽”字之源,我看见了打了梅花戳记的鹿儿在山坡吃草……让我们的思想回到仓颉那里,体悟着他造字时的诗心、慧心与苦心。
二是音美。我在《满口唐山话》中写道:大学毕业后,我到唐山一所学校工作。清楚地记得一个女生在课堂上用唐山话背诵朱自清的散文:“叶子出水很高,像婷婷的**的裙……”那读阳平的“婷婷”和“裙”都被她不由分说地篡改成了“唐山调值”。我强忍住笑,用普通话范读,然后让她跟读。我对汉字的读音多么敏感!普通话水平达标测试的时候,测试员对我说:“可惜了!我们只能给你我们所能给的最高等级那就是一级乙等。”
三是义美。我在《亲爱》中写道:“亲爱”。你还会写这两个繁体字吗?你能接到它们身上那传递了数千载都难以被时光阻断的信息吗?亲,要见面;爱,要用心。让你的灵魂安静下来,让你的心眸慢慢张开,检索一下自己的“亲”,盘点一下自己的“爱”。就算你多么熟稔地书写着“亲爱”,也一定要在心之一隅珍存着“亲爱”。
我承认,是一个有“汉字洁癖”的人。我在《斜玉旁》一文中写道:当“璐璐”“琪琪”们说她们名字的写法是“一个王字旁……”时,我会认真纠正:“应该是,一个斜玉旁。”
我有些自得地问自己:谁会不爱上我的语文课呢?
春天来了,我带学生去学校对面的凤凰山公园去“寻觅春天的芳踪”。回来后师生齐动笔,为春天造像。我写了《让我在鲜美的时候遇上你》,一个叫孙博的体育生写了《阅读春天》。我选出了两篇好文章、十几个好段落、几十个好句子,结集成册,册子的名字就叫《阅读春天》。后来,孙博考上了一所师范大学的体育系,大二时成功转到了中文系,现在是一名大学中文系的教师。
正上语文课,我突然发现靠窗户的一排学生纷纷举头望天。我便学了他们的样子到窗边举头望天。哇!原来是出彩虹了!我一挥手,让全班同学都过来欣赏彩虹。于是,我们的后半节语文课就变成了“彩虹欣赏课”。后来,我为此事写了《不该让孩子错过的》。
每天正式上课之前,我都要让学生们说说“掏心话”。一天,一个女生说:“今天我一直在笑,冲认识的人笑,也冲不认识的人笑。因为,我摘了牙套!牙齿滑滑溜溜、整整齐齐,所以就特别想显摆显摆。”于是,我们全班同学饶有兴味地写了《摘掉牙套之后》。写得最好的,不是那个摘牙套的同学。
我的学生张俊雅文笔太好了,我索性在班里建了个“文学角”——小雅文学角。由小雅负责打理更新,晒她的文字,也晒她喜欢的文字。
鲁雪和蓝青,堪称我语文课上的两件秘密武器。两个人有时会在课堂上争辩起来,唇枪舌剑,互不相让,我就负责率领全班同学雀跃瞻仰她俩放“思想烟花”。我心里这个乐呀!后来,索性从她俩的名字里各抽取了一个字,成立的“蓝雪文学社”。
“一滴水/落在平静的湖面/湖水说/痒”“春天/拨亮了花朵/唤醒了蜂蝶/打痛了百灵”。这诗句,是我的一个叫杨莽的学生写的。这样的诗句,他几乎是可以批量生产的。为了嘉许他的那颗澄澈的诗心,我面向三千多名学生,为他隆重举办了《今晚与诗有关——杨莽诗歌鉴赏会》。
我欣赏“天籁状态”的写作。我向来注重“触点”对写作灵感的激发作用,注重教师写“下水文”对学生的带动作用,注重班级“写作小明星”对他人的照耀作用。所以,我所任教的任何一个班级的语文成绩都极佳。犹记我的老校长半忧半喜地对我说:“你咋就把理科班办成中文系了呀?”
三、美丽中文给我的浪漫是“终极浪漫”
我的学校举办“宋词狂欢节”的时候,我策划了一个节目,手语版辛弃疾的《鹧鸪天》(“晚岁躬耕不怨贫”),并且,我也要参与表演。在跟手语教师学习手语朗诵的过程中,我一次次有想哭的感觉。我想,我多么有福气,一张嘴,就可以字正腔圆地诵读出被光阴之手摩挲了上千年的唐诗宋词。当我缄口,当我用指尖吟诵,我这个彻头彻尾的“中文控”怎能不鼻酸眼热?辛弃疾说“千载后/百篇存/更无一字不清真/若教王谢诸郎在/未抵柴桑陌上尘。”他这是在说陶潜,也是在说他自己呀!老子曰:“死而不亡者寿。”这不就是在说那些生育了众多优秀的“文字子女”的骚人墨客吗?行也中文,卧也中文,啄也中文,饮也中文,若能在“吟安一个字,拈断数茎须”的状态下度过一生,这该是多么豪奢美满的人生?
心情好时,就跟自己说“写一篇文章吧”;心情坏时,也跟自己说“写一篇文章吧”。好看的方块字整齐萌芽的时候,好心情登时就做了乘法,坏心情登时就做了除法。在书页上,不期然遇到一个美好的句子,心,登时就可以回到初恋。
严歌苓说:“写作之于我,便是一种秘密的过瘾。我每天写作,就是图这份浓烈……生命中一天达不到那个浓度和烈度,那一天就活得窝囊。”看到这段文字的时候,忍不住跟它的作者对话:“莫非,你这是在说我吗?”
三年前,有家出版社要为我出一本新书。在整理作品的时候,突然发现1999年的文档不见了!我在办公室的电脑、家里的电脑、废弃的旧电脑里翻天覆地地找啊找,别的年份的文档都在,就是没了1999年的文档。我习惯在每年年终盘点文字,将它们妥存于一个文件夹中,1999年的文字怎么会弃我而去呢?……终于绝望了。遂宽慰自己道:“丢了就丢了,就当1999年什么都没写过呗!”但却不甘,问自己:“如果1999年的工资和1999年的文字,必须让我选择丢弃一样,我一定会一万次地选择丢弃工资吧?”就这样自己跟自己开战,打得自己遍体鳞伤……后来,在一个U盘里,我竟意外地发现了1999年的文档,当时的心情,不啻中了百万大奖。
中国传媒大学的周月亮教授在评价我的文章时说:“每篇文章的题目都是大字号的浪漫。”这句评论,深得我心。自然,每一个作家都不肯在自己作品的题目上敷衍,我也不例外。下面我以自己被选入全国中、高考试卷的文章为例,展示我的部分文章题目:
《分享生命》2002全国高考卷(出题人改为《心灵的选择》)
《洒扫心灵》2005全国高考卷
《捐赠天堂》2002厦门中考卷
《你不能施舍给我翅膀》2004玉林中考卷
《孩子,其实你不必这样》2005陕西中考卷
《创造月亮》2006武汉中考卷
《锋利的纸》2006云南中考卷(非课改区)
《浇花》2007陕西中考卷(课改区)
《牡丹花水》2008张掖中考卷
《藏在木桩中的椅子》2019福州中考卷
《留守寸土》2019梧州中考卷
《别丢了坎蒂德》2019烟台中考卷
《来自蝴蝶的一个吻触》2019曲靖中考卷
《这个星球有你》2019北海中考卷
《让生命在每一刻都说出得体的话》2019曲靖中考卷
《谁能脱口叫出你的芳名》2019南充中考卷
四、你是一个住得离美丽中文很近的人吗?
走进一位语文教师的课堂,听她带着学生们赏析古诗。讲白居易的《池鹤》时,她让大家揣摩这两句诗的含义:“低头乍恐丹砂落,晒翅常疑白雪消。”大家七嘴八舌。有人说是赞美丹顶鹤不低头、不媚俗的精神,有人说是表达作者孤芳自赏的情怀。教师总结道:“表达了诗人愤世嫉俗、不与世俗同流合污的坚贞品格。”没了。居然。“看下一首诗”,她说。
我为白居易一恸。我为该教师一恸。我为孩子们一恸。
我敢说,当白居易写出“低头乍恐丹砂落,晒翅常疑白雪消”这两句绮丽精工、犹如神助的诗句时,他定然万分得意。我甚至想,如果让诗人在临终前盘点他的一世佳句,他定然不舍丢掉这两句傲煞群伦的诗。休说是作者,千载之下,隔了漫漫时空,当我们将今天的自己摆放到这杯醇醪面前,不也是未尝饮、先已醉了吗?当师生在书山苦攀、在题海苦泅,不期然撞上这样的句子,理应是焦渴逢甘冽、雪地遇篝火般地额手称庆呀!来,让我们将心灵最温柔的一隅交付这两句诗,任那鸟中极品丹顶鹤款款走近,它那么“仙”,你自然可以仿效了古人的叫法,唤它“仙鹤”。诗人说,仙鹤低头的时候,会担心头顶的朱砂掉落;晒翅的时候,会害怕太阳晒化了白雪般的翅膀。一个“乍”字,写尽了仙鹤低头瞬间的微妙错觉;一个“常”字则绘尽了仙鹤顾惜白羽的自护心态。这只鹤,为美而生,为美而活。它的“恐”与“疑”,无不是在为自我的姿容动着可爱的小心眼。它顶上那一点天赐的朱砂,那么娇俏,那么招眼,所以它才会在低头的刹那生出无谓的担忧;它那为飞舞而生的双翼,玉娇雪宠,不染纤尘,所以它才会在晾翅的时刻生出多余的顾虑。你看你看,这分明是一只高度自赏、自怜的仙鹤呀!不过,它的丹砂顶与白雪翅不就该是拿来自赏、自怜的吗?我固执地以为,这只鹤带给我们的审美快感与精神教化,不亚于一本教科书。然而,从什么时候开始,我们变得不会、不肯也不甘纯粹从的“美”的角度来欣赏一个句子、一首诗了呢?我们欣然让自己染上了“政治病”,面对古人笔下的任何一个句子,我们都试图从政治的角度分析出个所以然来,仿佛不这样做就不够厚重、不够深远、不够唬人。面对一个神姿仙态的句子,我们粗鲁地用一个臭烘烘的解读就胡乱把它打发掉了。