远去的石器与沙石峪的石头

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  人类的祖先制造了石器,人类亦离不开石器。生产生活中的坚硬与艰难,往往需要更坚硬更厚重的石器去碾轧去解破。

  离我的家乡——冀东长城脚下一个小村六百多公里远的内蒙古呼和浩特市东郊大窑村和前乃莫村曾发现两处石器制造场。考古学家认为是最早石器加工场所,应属原始社会旧石器时代晚期,距今约三百万年前开始,延续到距今一万年左右止。接下来便是漫漫的过度期之后,迎来崭新的时代——新石器时代。

  一

  历史慢行,人类繁衍,石器相伴相随,从三黄五帝到以后诸王朝更叠变幻,直到历史近前。

  石器浸润岁月中,很难断定呼和浩特市郊的两个石器加工场与我的家乡有无必然联系,而事实上,一直到几十年前,农村里的石器仍到处可见,依然和人们的生产生活息息相关,朝夕相处。

  那是石器与家乡融合的时代。土地播种,需石滚轧实;晒打麦谷,需石碌碡轧;五谷食前,需石碾破碎或去皮;做豆腐豆片,需石磨研磨;捣碎大蒜,需石臼;喂马喂牛喂猪,需要石槽;还有男孩子玩的石球;大门楼门当、门墩、石雕;栓马石;上马石;栽在土地上的界桩、路碑;墓地的石碑、贡桌、石像生;残破庙里的石头佛龛;村头的石牌坊……石器无处不在。

  当然还有算不得石器却离不开石头的石桥、石井、石房子、石墙、石头马棚、石头猪圈等等。

  石头,石器,贯穿人生,相随生死。

  人是活在石头、石器世界里的——踩着石头地(石板路)、住着石头屋、围着石头墙、使用着各种石头工具。视别着各种界碑、乃至石制神器,一如辩别着人生的未知与方向,渺茫或念生着期盼与希望。就是人死了,也会竖起块石碑,辩别着、区别着往生者,诏示着生命的曾经,于是,石头由坚硬而成阴柔,刚柔间,勾通起阴阳两个世界……

  二

  各种各样的石头,经过雕凿研磨便成形变状、灵气附身,成了人们生产生活中不可或缺的重要角色。

  试想,在没有石碾、石磨之前,粮食没有经过破碎去皮去壳,又是如何食用的呢?用石砸或石臼?那之前,或囫囵吞枣?不得而知,可以想象的是,先人发明制成了石碾、石磨后,有了细米细面食用,脏腑一定感觉异常舒适,生活质量、幸福指数骤升,甚至由此延长了寿命。从这点看,石器,尤其是石碾石磨之类的石器,对人类生活的影响应该是革命性的,史诗般的。

  我村的石碾有四五个,除一个在112国道东“小东庄”外,其余几个散落在村内。石碾构成并不复杂——一扇中间留眼儿的碾盘被三块大石托起近三尺高、碾盘上一个碾砣(石滚)、安在一副碾框(木制或铁制)内,用一棵茶杯粗细的铁棍(称碾轴)将碾盘与碾框串起,铁棍下部埋实于地下,上端与碾砣顶部持平,碾框前后外边各有个圆孔,插上碾杆(直溜光滑的木棍),用力一推碾杆,碾砣便会转起。碾盘上放了五谷,一圈、两圈、多圈后……慢慢地就要破壳碎皮、出米出面了。推石碾一般需两到三人,若是老少或将更多。推碾子时间一长,便会乏累,一圈复一圈地转着,单调枯燥之感不由生出。有石碾的谜语曰——石头山,石头地,走一天,没出去!由此,碾道上,也成了老人讲古记、讲故事的场所,漫长的碾道萦绕在神狐鬼仙、绿林好汉、才子佳人的神话画面里,人心中多了斑澜世界,乏累减去,脚步便也轻盈起来。

  推碾子碾五谷,往往是在早晚的业余时间,队里上工前或收工以后。石碾的闲忙与农事闲忙相颠倒——农田种收,社员们忙的难得食睡,而石碾则于空荡荡的街心墙角闲闲地有些孤单;农闲时,石碾就要“吱吜,吱吜”转个不停,碾米轧面,一户接一户,有时早到天星还亮,有时也会晚到三星偏西。寂静的村庄上空,石碾“吱吜”声与人语声响的很悠长,直到村外天边。临近,一两声鸡鸣狗吠相伴随,便将村子衬的愈发宁静……

  石磨的发明,显然使人类的饮食变得更精细,更讲究,档次更高了。由此,豆浆、豆腐、豆腐脑、豆片上了餐桌,丰富了人们的味蕾与肠胃。据传,2000多年前,淮南王刘安发明了“白如纯玉、细若凝脂”的豆腐。李时珍的《本草纲目》中,也有“豆腐之法,始于前汉淮南王刘安”的记载。那么,由此,是否可以推断2000年前就有了石磨呢?了解了石磨的前世今生,无疑,离石碾的身世也就近了。

  两扇麻石,錾上槽纹,上下一扣,绑上驾杆,套上戴着“捂眼”的毛驴,喊声驾!那驴一起步,上扇磨石就转起来,两圈或三圈后,磨眼儿里早已泡的有些膨大的黄豆、绿豆或黑豆,便会变成豆齑从磨缝儿流出,成了精细食材。

  石磨,每隔三五年便要錾刻一次。掀开上扇磨石,露出两扇磨纹,由戴着护镜,手持铁锤、錾子的石匠,将快要磨平的磨沟重新錾好,时间,一般需要一到两天。

  日子中,经年累月的磨碾消磨了肌体,磨扇变得越来越薄。说磨是磨薄的无须质疑。可錾磨的石匠说,不对!他说,石磨是人一口口吃薄的,吃了磨的食品,里有石头,人才结实呢!那是在细吃着石磨。听得人一头雾水,细细思量,是啊,石磨磨平的石棱儿不是都融于豆齑进了人的腑脏吗?于是,就信服了石匠的话——毕竟是石匠对石头参的透彻呀。

  三

  石球,是儿时的最爱,一球在手,凉凉地有些光滑,用力一投,落地后会滚出很远,如果落在深深的车辙内“顺乎”了,则会远到你望不到地方。玩石球是以碰撞为输赢的,自己的球被人追撞上即为输,输赢只是记次数,讲的是高兴与沮丧。几个石球,几个小伙伴玩起来,几乎忘我,数九寒天里,往往浑身是汗,满脑袋冒热气……

  石球需自己加工,加工石球叫“爆球”。“爆球”石材的质地需软硬适中,太软,聚心力差,难禁碰撞;太硬,则生脆,易碎易破。

  离我村几里远便有山,那山,或舒缓或突兀,总有青石呈现。那青石便是适宜“爆球”的材料。而那山的所在村就是闻名遐迩的全国农业战线上的一面旗帜——沙石峪。是“万里千担一亩田,青石板上创高产”的发源地,被周总理誉为“当代新愚公”。沙石峪精神感动了无数人,引得世界上一百二十多个国家的党和国家领导人前来参观考察。全国各地参观学习的人更是络绎不绝。知道山地缺土,来的人便都会背来一兜,盖在青山石上,多了,便造出块田来,被称“万国地”。“万国地”处在燕山深处,生长着一茬一茬的中国五谷,说来,堪称段佳话。也是沙石峪及家乡人永远的荣耀。

  九十年代建起的沙石峪纪念馆,现在,招万千人前来参观。馆前广场矗立的汉白玉周总理雕像前总有人躹躬拜谒。沙石峪离不开石头,还是石头——只是由青石变成了汉白玉,塑成共和国总理的伟岸身躯,成了山里人对人民总理两次来村视察的永久怀念……

  如今,过去五谷杂粮的生长地,早被遍野的各种品牌葡萄替代,春夏满眼绿色,秋到玛瑙一片,冬来,排排行行的水泥葡葡架桩,风中站立、迎寒傲雪,灵动着山村旷野。站在西环村路上俯视,可谓一年四季,季季有景,令人心旷神怡、遐思无限。美景,引来城里人络绎不绝,成了乡村采摘、乡村文化旅游的好去处——亘古一色的青石板又托举起新时代的一片新景象!

  艰难创业的长辈人,也许不会在意,那些漫山遍野,坚硬的、遭各种树木、庄稼嫌弃的青色石头,正是我们孩童生活中的最爱。

  街道上,谷场上,有几个沙石峪的青石变成的石球滚滚向前,后面就有几个狂追着的垂髫少儿,喘着粗气,涨红着脸,脑子飞转着、猜想石球相撞与否,与哪个球相撞,企盼着自己的石球永远为主人赢来胜利、赢来王者荣耀。石球赋于了我们儿时太多的想象与希望,它随岁月不断地滚动着,滚动着,陪着我们伸枝展叶、长大成人。如今想来,那情形依然历历在目,有如昨日。

  感谢沙石峪的青石板,沙石峪人的不屈,赋予了你不同寻常的特质,这种特质伴随着沙石峪精神,经世几十年,现在依然折射着时代的光辉;感谢沙石峪的青石板,你化作无数个石球,滚动在我少时成长的路程上,滚动在我成人后的梦境里……

  “爆球”是用一把不太大的尖铁锤。选好石料,先用大锤砸去四角,再用尖铁锤一下下敲打,“爆球”者往往是成年人,坐在小木凳上,双脚夹住石块,眼睛带护镜,盯准石头,沉下心来,挥动起尖锤,当,当,当……一下下,锤尖永远落在石料的多余部分上,落点鱼鳞般的石星四溅,天色稍晚,便可见石星火花般流飞。石料变化着,向小,很慢,渐渐地呈现出圆的雏形。一两天的时间,石球便“爆”完了。

  新石球表面呈清白色,并不光滑,有些浅浅的爆痕,且一个连着一个。也许在多年以后,经风雨雕琢、手汗浸润乃至石球间的千万次撞击,石球才会越发光滑甚至着了层油油的光泽。岁月深深,有了包浆的石球,看上去呈现出别样的神韵——浑然天成,灵动拙朴。那时的石球,已然静如处子,动如脱兔,动静相宜间,恰如饱经沧桑,而终得人生要领的智者信步于世间。

  孩童拿起新石球,手感沉沉,却心里喜兴充实,犹如握住了一个希望、一个明天……

  故乡与沙石峪的青色石头有着割不开的联系。石头们脱离大山的母体,孩子般四散开来,成了故乡的桥梁,成了河中踏石,成了房子,成了院墙,成了大槐树下的坐石,成了父老乡亲永远的伙伴。它们守望着乡亲们的春夏秋冬,一年年,一代代,和村人一起,演绎了万千个平凡、斑斓和喧闹的平民故事……

  四

  人类进入工业文明时代,大量的现代化生产工具,生活用具及玩具现于甚至拥挤于世间,隐去了石器的用途,覆盖了石器往昔的荣耀。石器,慢慢变成了永久的曾经。如今,不要说石球远离了孩童,就是大的如石碾、石磨之类的也已难觅寻,偶见之,立于农家房角屋后,形单影只,有如诉说着从前的繁忙、荣耀与今日的孤单、寂寥。

  石器,远离了村庄,远离了家乡,且越走越远……

  大地上,群山在,高高低低,它们,怀揽田畴,眼望远方,默默无言。石头在,大块小块,遍布山野,拥抱四季,依然坚硬。山,有如沙石峪的山般,依然敝开着胸怀,以自有的广阔厚朴与坚韧伴随着人类……石头,有如沙石峪的石头,或垫土变田种葡萄,或块块砌垒成房舍或大坝或桥梁,贡献着温暖着人类,且直到永远……

  2019,10,27


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