两齿?与茅草根

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  说起?头,常与田地打交道的人,大多对它不会陌生,专为掘地刨土之用。而在故乡小镇,?头却分两种:?头和两齿儿?头。两者虽同为?头,都司掘土之职,但功用却不尽相同。

  ?头略短小,样古拙而钢硬,齿背浑厚齿头稍宽。除却刨土之功,还可起石,遇了石头埋藏较多的地块儿,挖、掘、刨、撬样样皆能,尤适碎石较多的山间坡地。

  两齿儿?头,顾名思义即?头有两齿,齿距约与虎口同宽,两齿等长一尺余,长而尖利。这种两齿的?头专为掘土而生,因其齿头尖利且分开,入地既深且广。刨土时一?头下去,就能掘起一片,事倍而功半,实乃田头开荒的利器。

  想起两齿儿?头的时候,我其实是早已经脱离了土地。而当我在这片只会生长高楼的城市里,吃腻了超市里买来的精米白面,又看烦了夜晚街头的灯红酒绿,肺泡里吸足了汽车屁股排出来的有害尾气后,便开始怀念起故乡南山坡下那片褐色的土地。在那片我记忆中的土地上,我曾像条小尾巴一样跟着爷爷去田角儿开荒,而我爷开荒所用的工具,便是极具地域特色的两齿儿?头。

  我所怀念着那片土地的原因,很大一部分是因为在那片褐色的土地里,有一种令人无法忘怀的气息。那气息和土地有关,和两齿儿?头有关,和祖辈们有关。是祖辈们骨子里所蕴藏着的那种生生不息的开拓精神,用手中的?头不断拓荒,向荒山坡地要粮食,来滋养他们的儿孙。而当每一?头刨下去,那被勤劳和汗水所刨出来的僵硬新土里,便会有一股泥土的清新气息翻涌而出。那气息是积蓄了千百年的天地化物之气,它来自地底,泛着胶泥原始纯正的红,透着水气滋养的润,和着草根如玉的嫩,夹着不知名虫蛹肥胖的白,就那样突兀地一下子扑进你的眼帘,窜入你的鼻腔,令你无法抗拒。就是那样自然而随意的一掘刨,他们便开创出一片充满希望的新天地。

  离开故乡那片土地很多年后,每每回想起这样的场景来,我都会不由自主地想深吸两口空气,幻想着空气中会有那股来自地底的清新气息。那气息会顺着两齿儿?头在荒地上刚掘撬起来的缝隙,往上一丝丝升腾,就那样缓缓地升腾着,一直爬到你鼻孔里去。在那气息里,我闻到了茅草根的甜,地花儿的香,还有我爷小憩时所抽的旱烟味道。被这样的气息包裹着,思绪便会把我拉回童年,拉回童年记忆中的那片南山坡地。

  爷爱劳作,闲着的时候不多。但无论忙闲,他腰里总不忘别上那杆旱烟袋锅。劳作的间隙,抽上两口,是消闲也是在思索。爷吸烟时,透过烟锅那明灭的暗红色星火,和袅袅升腾起的青蓝色烟雾,那因常年劳作被日头晒得成了深酱色的脸上,便愈发显出岁月在他脸上所雕凿出的沟壑来。

  爷叼着烟嘴儿,目光深邃,似要看透眼前和未来的光景。他股蹲在田头,我就在他旁边的地上坐着。爷手里执着的是他的宝贝烟锅,我捏着的是一根“汪汪狗(狗尾草的穗儿)”,一老一少,就那样在田里默着。

  一锅烟吸罢,爷将烟锅往千层底儿的鞋底子上磕两下,如作重大决定般,将烟锅底下吊着的烟袋一卷,往腰里一别,就又拎起那两齿儿?头的把儿,往手心里吐上两口唾沫,对着一搓,就又用两齿儿?头刨起地来。刨几下,将?头背儿翻过来再打几下硬结的土坷垃,然后弯腰捡上一会儿草,如是往复,留一溜儿红润的新土在身后。那新土在已斜坠的日头下反着光,一如汗珠在他脑门上闪着的晶亮。

  爷弓背弯腰刨着荒地,我坐在地上用“汪汪狗”逗弄那些路过的蚂蚁,仿佛地块儿之外的世界都与我们无关。我不期望爷能为我捉一只会“吱吱”叫的蝈蝈,也不会烦他给我去逮上一只老扁丹(尖头的绿蚂蚱)。他刨他的,我玩我的,不哭不闹。这也是爷最喜欢带我下地干活的原由。

  而故乡的田间地头,总能给孩子们带来意外的惊喜。荒着的土地里头,不仅是野草的乐园,还是虫子们的天地,知名不知名的草,模样儿各异的虫,一?头下去,就全现了形,草无辜样地斜躺着,虫儿慌不择路只顾着逃。这些都不会引起我的注意,我所在意的,便是爷?头下是否能刨出白生生、甜丝丝的茅草根,以及那长得胖咕隆咚爱扭来扭去的地花儿虫。

  爷总是不会负了我的这种期许,过来歇息抽烟的空儿,手里就常会捏了一把茅草根儿过来,用手把根上的皮儿早已经撸得干干净净,一根根白白生生的根茎,就他粗糙的手生生地攥着。他脸上的汗珠还未及抹去,在斜日的余辉中,映着他那惯常的笑。

  爷招手喊我过去吃茅草根儿。我扔了汪汪狗草穗儿,欢喜地跑过去,挨着爷坐下接过茅草根儿,挑一根粗壮嫩白的塞嘴里嚼。用牙和舌,将甜甜的汁水从那白生生的根茎里榨出,一丝丝,一缕缕,流进肚里。品味着它那来自地底的新泥味道,和似蜜的香甜气息。这种茅草所特有的甜,会一直润泽到你心眼眼里面去。那种小小的幸福和满足感,不自觉便会在我的小脸儿上洋溢。

  此刻,我便觉着:这茅草一定是世上最好最好的草,它将甜留在根儿上贮存起来,守一片荒芜到天荒地老,只待着某天有勤劳的农人过来,在开垦荒地的同时,也将它的玉白掘出来,为人们解一丝干渴,用自己的身体,润给人蜜一般的甘美。我便在这样甘美的甜里,看天上的流云,也静静地看爷吸烟。

  爷将烟锅在盛着烟丝的烟袋里掏挖着,舀一锅烟丝出来,按实,将烟嘴儿叨在嘴里。拿一根洋火用他特有的方式,由下至上划着,那洋火便“呲”一声腾起一小团跳跃着的火苗。

  爷将火苗凑近烟锅,一吸,那火苗便被吸进烟锅,燃着烟丝。此时的烟锅,便成了一朵暗红色的星火,一吸一亮。明灭间,就升起一缕缕青蓝色的烟。爷噙着那经了岁月用黄铜制作的烟嘴,默默地吸。将青蓝色的烟吸进肚里,吐出,复吸。火光便在他酱色的脸上明灭着。

  爷抽着烟,偶尔会转过脸看嚼着茅草根儿的我。看我吃得香甜的样子,脸上原本的凝重便被一丝笑意所取代。我不懂爷笑什么,只专心地嚼和感受茅草根儿的甜。直到离开了故乡许多年以后,我一直都认为它是世间最为甜美的味道。

  后来,我慢慢长大,上了学,就不再是爷下地时跟着的小尾巴。爷依旧下田劳作,依旧别着他的烟袋锅,脸上也有了更多的沟壑。

  再后来,我上初二时,放学回家,爸戴着孝,说爷死了。胃癌。

  埋爷的时候,棺里放了他的烟袋锅。坟就在他亲手刨掘出来的自留地里,临近山脚。边儿上是一丛又一丛的茅草。爷去了,突然得像天际划过的流星,划进他刨了一辈子的土地,和土、草融为一体。

  前年,看莫言的《食草家族》时,书中关于吃茅草根儿的一些情节,再次唤醒了儿时我吃茅草根儿的那些记忆。于是,我便渴望着能再尝尝茅草根儿。并把它列为下次回老家时要办的事项之一。

  回家的时间总是极其地短,一切行程都排得满而匆忙。可我没忘自己要挖茅草根儿的计划。将它排在了临行前的傍晚。挖茅草根儿得有工具,可在家里找工具的时候,却没有了两齿儿?头,只有当年和父亲在山上一起挖硬土时所用的特制尖?。父亲说,现在连地都没得种了,谁还会留着那种开荒用的两齿儿?头。我听了,若有所失。

  背着那柄尖?,我上了南坡,找记忆中有茅草的地方。茅草找到了,掘下去,也有那种被乡人叫做“煤土”的红胶泥,只可惜是那种干而散的状态,没有一丝深沉而润湿的粘,更没记忆里那清新的泥土气息。就连茅草的根都显得干巴、纤细,完全不是当年那种肥嫩的玉色质地。

  我顾不得去理会这些,只想着撸一根放进嘴里,好尽快找回儿时的那种甜蜜。可不论我怎么嚼,只有一丝干干淡淡的甜,不是当年清甜的香。

  带着一丝失意,我依旧用尖?刨挖着。凑够一把,带回去,想让儿子也品尝一下它的味道。为着让他知道:故乡的山上有茅草,根甜可食,是我童年记忆里最美的味道。

  拿回家,哄着儿子说很好吃,他将信将疑。我挑一根儿粗些的给他,儿子只嚼两下就再也弃之不理,说:甜啥嘛,就是些破草根而已!看着他的表情,再看那些摆在桌上的茅草根儿,我已经明白:它只是我和上辈人的记忆,我们的孩子早已经脱离了土地,他们没有在土地上生存的经历,吃惯了大工业生产的各种糖果和甜食,根本不可能感受出土里刨食状况下,茅草根所带给人的那样一种甜蜜。

  连我都觉着这茅草根儿无味了,他又如何会去喜欢呢。

  带着淡淡的失意,我让母亲将它放进锅里熬煮,制成茶饮装进矿泉水瓶里。装好后,我将它存入冰箱中,待第二天一早,要起程时,装进我的行李袋中,慰我路上离乡的愁。

  如今,爷在地下与黄土已经融为了一体,专为开荒刨地的两齿儿?头,也早已经无甚用处不知去了何处,化作铁水也未可知。那原本涌着麦浪的田地上,已经立满了各样的房。靠近山脚,原曾被先辈们开出的自留地,现在都已经被野草重新占据。茅草丛少不得也会点缀其间,绿了又黄。唯稍远些的南山,似是永不曾改变,其色如黛。

  在四时的轮替里,我们再不闻玉米的甜,麦子的香。往日热闹的小镇**,再也鲜见有牲*交易,叉、耙、扫帚、牛笼头等农具也早已经悉数退场,又况乎那开荒的两齿儿?头!

  悄然间,小镇已经改了旧时模样……


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