燎疳这件事

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  说到“燎疳”,我今年才知道字是这么写的,更不知道竟然还有这么一种病菌叫做“疳”,这简直太抽象了。我所理解的“疳”就是“杆”,麻杆、干草之类的东西。在冬季,你到黄土高原上去看,沟沟壑壑到处都是灰黄的一片,北风一吹,簌簌地响。若站在当中,如同站在红高粱地里。而我们所要割的“燎疳材”并不是木材,而是草。我们常说“三月茵陈四月蒿”,就是这种草。四月并不是它生命的终点。它们只要熬过了四月,便会轻易来到夏季,那正是疯长的季节。它们在农村的沟沟壑壑、山山卯卯上,因身上散发着一种独特的“臭”味,没有人打扰,也没有动物骚扰,我们称它为“臭蒿”。它们尽情地生长,直至乡亲们在正月月尽之前把它割掉。它似乎就是为了“燎疳而生”,为了这场美丽、伟大又寄予乡亲们共同希望的火的盛会而生长的。而这离它再度涅槃再有一个月的时间。它们是以白蒿芽的姿态,在木质蒸笼里,在放了两颗枣的茶杯里,在药房的茵陈盒里,我们用一种火的祭礼,让它涅槃的。

  割燎疳材是一件集体活动,我们东西邻家,四五个和我一般大的孩子,每人拿了镰刀和麻绳或者尼龙绳,2点多下午饭后就会出发,没有三五里路就能找到一大片,每个人都用自己认为“厉害”的方式把他们割下。我们没有统一的或者较为轻松的方式,我们不知道时间可贵,不知道用镰刀干活是一件危险的事情,甚至没有环境意识,那时候天很蓝,空气很冷,我们都穿着母亲用针线缝地不太合适的老棉衣棉裤,厚厚囊囊的,外边没有罩衫,没有牛仔裤或者西裤,大多都是蓝色或者黑色的直通通的裤管。我们的身体拥在棉衣棉裤里,一走路就能出好多汗水。但是我们却把草场当成了舞台,用一种幸福的方式,幻想一些简单而又美好的事情。

  我们把割好的臭蒿捆扎起来,草垛比我们高得多,排成一排,看谁的更多一些,多或者少,都不计较,一件大事就这样做完。

  我们并不急于回家,我们会用自己的方式休息、聊天,躺在脏兮兮的灰黄色的草丛中,想象某一天一下割了几十捆燎疳材,或者有一个大机器跑到果园帮我们把施肥的巷子打通,甚至想象我们用苹果树条编一个世界上最大的老笼,笼里每天都有卖不完的白蒿芽、蒲公英、远志……我们就不再会被老师赶回家要学费。我们现在要做得这件事情,燎疳可能会帮助我们实现梦想。一直到天快黑,我们就一起回家。

  割燎疳材的时间会持续两个星期,从正月十五我们走完亲戚就开始了,遇周六周日每每都会去。若我们来不及或者遇上上学紧张,父辈们就会齐刷刷地出发,这是一件非常重要的事情,是全村人必须牢牢抓住的一次祈福的机会。

  正月月尽晚上,每家每户就会把捆扎得非常整齐、漂亮、高大的草垛(捆扎草垛是一件技术活,父亲则是捆扎的高手,立起了的草垛要高两米五以上),立在自家门口,正对着家门。一家的草垛比一家的高。等到天麻麻黑,村人就会从草垛的顶上把火点燃,村人守望着那火,一直要燃烧到凌晨过后。

  村里的疳并不是同时点燃的,一般都是年长者家里先点火,彻底燃起来之后,另一家才点燃。到最后轮到同辈人点火,就从东向西,或者从南向北,次第点燃。还有近年来,人们更敬畏村中的老槐树了,围着老槐树放一圈草垛,一同点火,整个村庄看起来就霞光万丈了。

  等火势渐渐变小,高度亦可控制的时候,我们就进行燎疳的另一程序——跳疳,这是我们最快乐的事情。那个时候,像我一般大的孩子,村里就有几十个。我们会跑遍每一家,在每一家的火堆上跳跃,最后回到各自的家门前守望。再等等,火势再小些,家中的老人们就开始跳疳。

  跳疳是一件危险的事情,所以我们跳的时候,旁边总有大人指挥,有时十几个人排成一列,一个跳了另一个跳,就像在学校体育场上练习三步上篮,用标准的步伐,潇洒的动作,从火上一跃而过。有时候,有几个倔强的孩子,或者自认为身手厉害的,硬要从对面也列一队,这样指挥就更为重要了,必须大喊“一二三跳”才能陆续跳跃。有的时候,两边步子走得急了,没有撵开,同时到达火堆,同时跳跃,在半空中相遇,撞在一起,火花乱溅,人掉入火坑,却引起旁观者呵呵大笑。这不光彩,也不丢人。所谓“燎疳”,人与火必是要相遇的,最好脚上、衣裤上能扫出些火星的。这算是大吉之事。古语言:“燃柴以祭天”,这就是人们敬畏自然,感恩自然的表现。燎疳既能预示以后日子的红红火火,也能把过去的苦难、不平、病痛都在火中燎过,这是迷信,但是跳过去之后,总会把这些烦恼抛之脑后,立即神清气爽了。更有意思的是,那些已经年龄大的走路都走不动的老大爷老奶奶也要凑这个热闹,要人扶着在火上跷过去。他们嘻嘻哈哈的,就像是做了人生的一件盛举。

  王阳明说:你未看此花时,此花与汝心同归于寂。你来看此花时,则此花颜色一时明白起来。便此花不在你的心外。这是“心学”,我开始觉得这篇文章有些迷信的意思的时候,我就想起来王阳明,信仰的缺失或许比不懂科学更害怕吧!更或者,燎疳就是我们最大的心学吧!

  等所有人都已燎过,火从熊熊大火,变成了红彤彤的一个火堆,或者火圈,红色从里到外,红的彻彻底底,还有些晶莹剔透,老人就会从屋里端出来一簸箕轻盈的灰尘,这灰尘多为在土炕上、芦苇席下扫出来的棉花絮一样的东西。倒进去,火势突然变大,又倏忽消失。我一直猜测这样做的缘由,到现在也在猜测。

  接着,父母就从家里拿出来鸡娃馍和茧娃馍,在火堆旁烤。这是年前蒸馍的时候蒸的,有些则是舅家姨家,给我们送灯笼时送的。鸡娃馍形状如鸡,也有心灵手巧的,以鸡为形象,做出形态各异的。茧娃馍形状很像是鱼,又像趴在盘子里的青蛙。它头上的两个大眼睛最为显著,一般用大豆做成。父母从家里拿七八个鸡娃馍,把它们放在火堆旁烤,瞬间就黄亮黄亮了。祖母常说:“吃烧烧馍拾钱哩!”所以这也算美餐,我们就围着火堆高高兴兴地开始享用。母亲则把剩下鸡娃、茧娃馍,摆在祖母用高粱杆缝成的盖盖上,放在灯下,让它们替我们守夜,叫鸣。

  我们吃完烤黄的鸡娃馍,等到火彻底熄灭,就会回到卧室,看着摆在炕头柜子上的鸡娃、茧娃馍,心里有说不出的一种憧憬,做着美梦……


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