我的小外孙女留着一头长发,乌黑而浓密,一日我忽然把它剪掉了。
剪发的原因和过程都很简单:一连几天,我看外孙女的额头上总是湿漉漉的,使她头部成为“雨林地带”的原因,除了夏日天气的炎热,就是她那一头长发!一头长发,美则美矣,但叫一个孩子为此付出忍受酷热的代价,的确不值,在征得孩子同意后,那长发的一部分,像一块绢帛在剪刀下窸窣有声地断掉了。我拿着剪刀的手,开始时犹犹豫豫,像一只不知所归的燕子,在空中画着弧线,最后变成了一种果敢与决断,这种果敢与决断就像清代末期革命党人剪掉自己和别人头上的辫子那样。
小外孙女最初为剪刀的“咔嚓”一声带来的快感而欢呼,欣赏着与自己断然分开的那段头发。过了一会儿,她却呜呜地哭了起来,说她其实很喜欢自己的长发,这长发是很长时间长成的。
我知道这一剪子剪去了什么,它剪去的绝不仅是一段头发,而是剪去了太多的东西,剪去的是一种记忆,剪去的是一种依恋,剪去的是时间的倩影,剪去的是岁月的回眸,而将这些忽然剪断,不论是外孙女还是我,都会有一种惘,有一种茫然,甚至不知所措……
我之所以剪掉外孙女的长发,甚至没有与孩子的父母商量,作出这个断然之举,除了是长发影响了孩子身体的正常散热,孩子每天上幼儿园前要花很长时间对辫子进行打理,导致孩子经常性的迟到,影响了孩子正常生活这些直接的原因,还有一个更重要的原因,这个原因是间接的,隐藏着的,它朦朦胧胧,它隐隐约约,它戴着面具,它矫形而装,然而它是真实的——它已成了孩子生命的一种附傭体,它正在孩子身上篡改着什么,在孩子身上虚拟着什么,它像一把无形的标尺,修正着孩子的行为准则:因为有了它,要为孩子配上很长的裙子,她正模仿着童话世界里的一个人物,因为她们都有一头长发。她奔跑,她玩耍,不能不时时顾及一下她的长发,长发在一定程度上限制着她的某种自由。有时,在别的孩子面前,她会表现出某种莫名的矜持和娇羞,而这,又无不和她的长发有关。长发对女孩子生活的影响,点点滴滴,对女孩子行为的改变,丝丝缕缕,而这,最终要成为一种性格的打造,在她的生命成长过程中变成浓墨重彩!于是,我觉得一个女孩子,在成长过程中,至少应该剪两次短发,一次是在几岁的时候,一次是在十几岁的时候,使她能在一个短暂的阶段里,尽量忽略自己的性别,而去拥抱那个更率真、更粗放的人字,而不是过早地对自己进行精雕细刻、打扮与修正,这就是我决定剪去我外孙女长发的原因。
外孙女的长发,就这样被我剪去了——武断地剪去了,面对家人的诧异、不解、不悦和不适,其中的许多道理又是不能细说的,人间的许多事情就是说不清的一本糊涂账。由给外孙女剪发这件事,又给我带来了新的感悟与思索:在现实中,我们每一个人都留着各自的长发,这是精神与心灵的长发,这种长发的名字叫做“虚荣”!我们每一个人,都被各种虚荣所缠绕、所困惑。而这些虚荣,往往是自己所营造出来的:我们太注重别人对我们的看法、评价,我们太在乎别人的眼睛,太在乎别人的嘴巴,却忽略了自己对自己的真实感受。人们都有意无意地寻求一种荣耀,并将这种荣耀,作为自己的一种存在价值,是表现生命,表现自我,是标榜人生的一种方式,其实,这种荣耀是虚的,不过是一个人多年经营、多年构筑的自我感觉。真实的生命,是一种坦荡,谁拥有了这份坦荡,谁就拥有了真实无悔的人生。当然,这种坦荡,并不是与生俱来的,它来自生命的升华与凝炼,它来自对人生真谛徹悟后的豁达,它需要去追求,需要去探索,需要通过某种途径去捕获……
我想有一天,当我的外孙女长大,能听懂故事——不是书本中的故事,而是生命的故事的时候,我会给她我讲起我曾给她剪掉长发的故事。
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