在故土上空飞翔

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  一

  离开故土的几十年里,对故土的思念之情,随着岁月的流逝和年龄的增长,愈来愈强烈。始终觉得,自己并没有脱离开故土。尽管我看不到熟悉的故土模样,听不到故土的声音,但在我内心深处,总有一只鸟在我胸腔内鸣叫。那只鸟是从故土飞来的,从天空也就是从我的头顶飞过时,发出一连串的叫声。这肯定是在催促和召唤我,让我尽快回到故土,回到生我养我的故土。我想,在我生命的暮年,我铁定了心是要回到故土的,任何力量也阻挡不住我回故土的决心。一想到不仅仅是身体的回归,就连灵魂也要在故土上空飘荡时,浑身不禁燥热起来。

  此时此刻,我不由自主地想到飞翔。我要以最快的速度回到故土,飞翔则成为了首选。因为,我曾经生活在一个没有梦想的年代,我的人生是一个没有幻想的人生,自然,没有幻想就没有飞翔。在我的意识里,那是一个虚幻的人生,与我想象的人生大相径庭。我一直在想,什么时候,我能痛痛快快地来一次飞翔?

  想要飞翔的愿望一直在持续发酵。我不知道人在飞翔时,那种深入肌肤的感受是什么?是洋溢着掩饰不住的狂喜,还是真正感受到了飞翔的快乐?飞翔如同一场精神大餐,我虚构了自己的飞翔过程。是的,我在虚构一个真实的谎言,因为我的一切都是在谎言中度过的,也就是说,我曾经是在一个看不见摸不着的虚构场景里或空间里苟活着,那里空气稀薄,令人窒息。我就像一个撞钟的和尚,每天看似在撞钟,实则是在一个虚构的场景中撞一口虚构的钟。在生活中,我没有领悟到人生的真谛,而是领悟到人生的种种荒诞。我在这种荒诞中感受和追逐,而它又是那么虚伪,处处弥漫着悲剧色彩。我暂且充当了一名喜剧演员,自然,我不可能把它当成一个喜剧来演。我强烈抑制着内心的伤感,面对世俗强作欢颜,在舞台上自己不停地追问:为什么要这样扮演自己?一个内心充满了悲愤的演员是演不好喜剧的,面对精神上的残缺和灵魂的不安,我只能发出无奈的叹息。

  我无法拒绝这种虚伪的生活,我想追求的,不过是一个简单而真实的人生。但这似乎只能停留在愿望里。而我的心灵则永远得不到安顿,我想这简单的愿望都无法实现,那么其它的更是无从谈起。我知道,一个人总是要默默承受,包括委屈和苦难。没有谁一开始就生活在蜜水里,即便生活给予你的磨难再多,也要承受。可以说没有承受就没有爆发,没有承受就没有逆转。而你期待的飞翔,是在你的自尊遭受到重创的情况下,所产生的最大原动力。也就在这无边的承受中,我想到了飞翔。

  二

  最先想到的飞翔概念,是在一个中午。因为强烈阳光的照射,想象中的飞翔变得模糊虚幻。尽管想到了飞翔,但一时还无法准确表述“飞翔”的定义。是挣扎在世俗之中的飞翔,还是超越现实的飞翔?凭直觉,真正意义上的飞翔,是精神层面的飞翔,而不是身体上的飞翔。只有精神上的飞翔,才能达到人生的最高境界。我想人在世俗里永远不会安宁,在世俗里永远不会平等,只有在入土后人人才能够平等。从这个意义上讲,飞翔对一个人而言,就显得尤为重要。

  其实,在我思念故土时就开始思索这个命题的。我想寻找和回归故土,是因为故土连接了人的血脉,人是在故土上成长起来的,没有故土,血脉就枯竭了。可是谁又会一直心系故土?直到今天我才发现,一个人长大后离开了故土,走向远方闹市,故土就渐行渐远,逐渐陌生起来。久而久之,他还会想念故土吗?他还会连接起故土的血脉吗?

  我仿佛又看到了故土的一切。故土的气息如此浓烈,让我激动不已。我闻着故土的气息,稼禾和草木的气息,山川与河流的气息,人与自然的气息,甚至儿时牛羊的气息。包括童年的所有气息……

  故土是打开生命归宿的钥匙。在故土的大地上,我只不过是一个过客。我希望故土的藤蔓缠住我的手足,希望它们挽留住一个匆匆过客,挽留住一个归来的生命。我不知道故土能不能接纳我,但我相信故土。我在倾听故土的声音,体味故土的温润,感知故土的脉动和体温。

  我像一只鸟一样,所有的思维都朝向蓝天,所有的想法都是在天空里萌生的。我的一切都来自于飞翔,我的血脉是与飞翔同源的,可是在世俗里我却一次次违背飞翔的意愿。人其实是不能违背自己意愿的,亦不能违背大自然的意愿。人的欲望愈是不断膨胀,人就愈是不可抑制自己。

  我不是鸟,但又产生于鸟的想法。这里是故土。在这里,会产生很多想法。在我的想象里,我早已蹲在故土的一棵树下,长久地看着大树的根脉,我注意到它紧攥泥土的根,是那样粗壮和盘根错节。它长得何等茂盛,真正的枝叶繁茂,郁郁葱葱。在故土,与之相似的生命俯拾皆是,它们共同构成了故土的斑斓色彩。

  现实生活中,生存环境和人生的境况,常常会造成人的极度压抑。我知道一个被压抑许久的人,是会在身体上产生一系列变化,我希望把生命的细胞裂变成飞翔的欲望。

  我在产生这样想法的同时,就确定了回归故土的愿望。我不知道,有多少的不切实际,但我的内心又是虔诚的。我之所以有这样的欲望,除了想体验一下飞翔的感觉,人在飞翔当中所带来的精神享受,以及飞翔的乐趣和价值外,最重要的就是回归故土的本能在驱使我。

  一个人在空中,自由自在,无拘无束地朝着故土飞翔,把内心的痛苦和压抑全部释放出来。哪怕只在天空飞翔一次,或者短短的一瞬间,即使我刚刚生成的翅膀折断,鲜血淋漓,或者被人用枪打折,从此以后再也不能飞翔了,亦是无怨无悔。

  一个人,无论处于何种境地,皆不能失去基本的辨析能力。在我往昔的生命轨迹里,经常有被蒙蔽被欺骗的感觉,不断被世俗引诱,而一次次产生错觉的主要原因,在于人的神经麻痹和辨析能力的低下。我们的嗅觉不再灵敏,思想受到禁锢,精神逐步滑落,灵魂愈显苍白……在世俗中,我仿佛就是一棵无根的草,随风四处飘零。

  此刻,我要寻找新的思维方式,新的知觉方式,来看待这个世界。我要时刻警惕自己的神经,不能再麻木迟钝了。我只有站在故土中央,脚踏大地,像大树的根须一样,紧紧抓住泥土,让故土大地的营养源源不断输送到我的身体,让我的血脉连接到故土的血液里。令我无限欣慰的是,故土正把原汁原味的血液输送给了我,从此我不再缺乏营养,我的面孔不再苍白,精神不再疲惫。我可以身背行囊,继续前行。

  三

  大概是对这个世界心生恐惧,我总是想到逃避,急于寻找逃避的途径,那就是挣脱后的飞翔。而飞翔对于我从来就有一种神秘的感觉。在人生的天空里,只有飞翔才能实现自由,而飞翔是不需要语言的。在现实中,华丽动听的语言是一个人立足的根本,是搭好人生舞台的条件,是集聚人脉的资本,甚至是政治生涯的凭证。一个人一旦具备了说一口华丽语言的能力,也可以说畅通无阻,通达四海。活泼的语言恰如生命,朝气勃勃,有形有色,有张有弛。而我天生就与华丽的语言无缘,它尽管撒落在民间,散落在野地里,潜隐在万物间,我却捡拾不起来。

  语言对我而言始终是一种障碍,我无法超越。它犹如深埋的黄金,等待我历尽千辛万苦去发现它。可是对于飞翔而言,是无须语言表达的。我需要的是形体,是勇气和状态。

  一旦我做好了飞翔的准备,归于故土的心情就异常迫切。我切断了所有的退路,背叛了光鲜华丽的城市文明,明白自己的去向是令人心颤滚烫的故土。我掩饰不住自己的激动,抑制不住自己的泪水,任凭思绪在大脑驰骋。

  让人心头灼热的飞翔啊,我一想起这两个字就泪流满面。久违了的飞翔,我喃喃自语,不停地自我倾诉。倾诉我对飞翔的看法,倾诉我抛弃喧闹城市的缘由,倾诉我对物欲的厌倦,倾诉我对故土的热爱和眷恋。

  我的飞翔,是有清晰的方位和坐标的。是的,的确是这样。故土就是我的方位和坐标,我的起始点是城市,但落脚点却是乡村,是我的故土。我是朝着故土的方向飞行的。这和我的最初恰恰是相反的,最初我的起始点是乡村,落脚点是城市。而现在,我想回到原点,回到故土这个起始点上。

  随着岁月的流逝,我曾一遍遍倚窗遥望着我的故土,心生童年那种美好的忆象,让那种美好的忆象,重新陶冶、洗浴自己的心情。于是,透过那一缕缕的炊烟,我眼前又重现打谷场的热闹场景,村中那棵盘龙卧虬的老槐树,看到了那盘油光细亮的石碾,想起了那一个个被人们坐亮了的石碌碡,闪现出许多童年小伙伴的笑脸,听到了醉人的乡音,品尝了似酒的乡情……

  这是故土熟悉的映像。我的飞翔和回归能使我走出消极,摆脱生命的寂寥,让我看到故土的原貌,看到大自然的景观。最重要的,是能够让我回归生命本真。我的飞翔不是为了自*,而是为了证明。我越来越清楚飞翔的重大意义,甚至来不及准备。我知道,我做的一切只不过是一次生命的体验,它不会引起骚动。庆幸的是,我没有逃避,而是按照我的意愿,冲破自我设计的障碍,勇敢地面对飞翔。眼下,我关注的不仅仅是与飞翔有关的事物,而是与生命与故土不可分剥的所有事物。

  我曾一遍遍自问:一个人何以会产生飞翔和回归的欲望?这种欲望的本源来自于哪里?很久以来,我曾经浅显地认为,一个人所以想要飞翔,就像一个人想要探险,想要航海是一个道理。当然,我不否认它们在精神上的一致性,都是孕育着某种超越的精神。可我还是发现了人类的精神其实来自于传承,来自于精神实际的传承。也许在任何一个时代里都有这样的传承,它的标志不仅是回归,也是一次灵魂的超度。

  人需要一个精神的光点与坐标。像北斗七星,一抬头,就会看到。我走向这个光点与坐标,就是走向生命的内核。无论这个世界多么浮躁与繁华,无论物质上多么贫穷与富有,精神上的成长,是不可或缺的。我不希望叩开财富的大门,只希翼朴素和良心来陪伴我。

  在一个艾香薰人的长夜,对故土的追思和畅想愈加强烈。故土里有我很多熟悉的面孔,他们与故土血脉相连,是支撑故土的脊梁。他们的躯体与故土是一个颜色,几乎与故土掩成一片。生命与故土结为一体,他们的血肉已经掺入故土,支脉长成了绿色的茎叶。

  四

  在我眼里,故土是简朴的,美丽的。而城市是物欲的,孤独的。在城市的这些年里,为了生存我不得一次次放弃自尊。可怜的精神堤坝,怎禁得起巨大物欲洪流的冲击?它无声无息的坍塌了,淹没了,既发不出一点点声响,又没有人去理会。也许这是一个悲剧。在漫长的等待中,有什么能替代精神的冥想和自尊的恢复?

  正像婴儿的饥饿需要母亲的乳汁一样,我凭直觉就知道,唯有故土才能回答这一切。

  这是八月,一个生长的季节。我的身体沾满了晨露和花朵,独坐在天地间,油然吟颂古人的诗句。一段生命的史诗,曾经那么激昂,热血沸腾。或许,那是青春的缘由。而今,血液已粘稠,怅惘替代了激情,年复一年,精神已经荒芜,没有穿越时空的畅想,身体的惰性和懈怠,似乎如影相随,与我相伴。

  就为了这一点点精神的满足,我不惜千里跋涉,让自己飞翔到故土。我想安定下来,想听听母亲的声音,这里与母亲的距离最近。我曾这样想过,世上究竟哪里可以与故土比拟?恐怕是不会有第二个去处了。这里处于大地的中央,在这里,你尽可述说你的思念之情,尽可诉说昨日的流浪,今日的喜悦,尽可与故土相厮相守。

  我多想再看一眼故土的炊烟啊。我依稀记得,故土烟囱里冒出的袅袅烟柱,被微风撕扯成银丝青线,就慢慢地织成一条灰白的飘带,依依不舍地围绕着故土。我在远处看着,那哈达一样的飘带,就若隐若现地漂浮在我的视线内,把生我养我的故土,虚幻成一座仙境。我时常伫立村外凝神静望,感叹我的故土,居然就被炊烟涂抹成一幅浓淡相宜的水墨画了。

  我来到这个世界上一无所有,所以我走的时候也要两手空空。我和故土肌肤相摩,日夜相依。我的呼吸汇成了一股气流,从面前的土地和河流掠过,消失在故土上空。

  我的生命只有在弥留之际,才能对生死看的透切。只有当沧桑成为过去,苦难变得清澄、透明,才不屑去提。深邃、凝重轻如鸿毛之时,就像我的故土黄昏的炊烟一样,我总是希望时光在炊烟里停驻下来。在这个长夜里,我突然想撩旺我思绪的篝火,将所谓的功名、利禄焚烧成灰烬,并让故土的一切,重新焕发生机。

  这样,即便我留在了另一个世界,我又有什么悔恨?我寻找故土是因为我爱故土,爱故土的一切,寻找的结果即使我化为一棵树,我也是故土里的一棵树,我的最大愿望就是化为一棵树,一生牢牢抓紧泥土。在故土我没有了孤独,没有了遗憾。

  我梦见过在故土里操劳了一世的几位老人,他们满载着对故土的留恋,离开了这个世界。我尤其记住了他们苍老的面容,头顶闪烁的那一缕缕白发。深不见底的黑夜,他们与故**生共长吗?我暗暗告诫自己:永远不要离开故土——


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