他们是从南边沙漠的那一边过来的。落了雪的冬野,到处是苍苍茫茫的的白,只有芨芨草被昨夜里的风给摆动过了,露出了黄葱葱的颜色。这一道川,一绺白一绺黄,极像庄子里疤癞老九的脑袋。
有一条穿过黄白斑驳的芨芨滩的路,蜿蜒崎岖的凸显著它的畔际,如同一道飘逸的带子,一直通向远处毛乌素沙漠的边缘。
他们的出现仿佛很突然,先是几个黑点,在天光雪色的映衬下,跳跃着浮现了。忽而近,忽而远,忽而在风吹起的雪雾里若隐若现。渐渐地可以看清楚他们骑着牲口的身形,走在最前面的是一挂打扮的花花绿绿的胶轮车,被一只枣红的骡子威威武武的拉着,赶车的人手里扬着鞭子,现在就可以听得请他“得儿喂,得儿喂”清脆的喊声了。
这是腊月里的一个大雪初晴的日子,可是那冰冷的寒风总是盖不住人间喜庆的气氛。
几个碎脑娃娃站在高高的酸刺圪垯上,向这边起劲地聊望着。待他们看清驾辕骡子的头顶上随风飘飞甩动的红绸子后,就异口同声“哇”地一声哄嚷起来,像一群惊蹿了窝的小兔子,扎巴着冻红的小手,高声欢叫着冲下了酸刺圪垯,往最靠近路的一户人家的院子里冲了进来。
他们同样被寒风冻得通红的脸蛋儿,显露着夸张的笑,一迭声的叫喊:快看,快看,拉马的娃娃来了。
有两三只和他们一起了望的狗,被娃娃们的一声喊给惊怕了,也紧跟着蹿了回来。这会儿,正紧紧地夹着尾巴,绕着大人们的裤脚呜呜地叫。他们不明白,外面来的到底是什么尊贵的客人。
院子里一阵的忙乱,男人们都匆匆地向路口涌去。那些大女子小媳妇就守在大门口,等待着迎娶新人的婚车。
不知道谁把羊肉锅给揭开了,从院子里临时搭的简易的锅灶上,升腾起浓浓的雾气,弥散开了羊肉的鲜香味儿。灶房里的大厨,也开始滋啦滋啦的炒菜了。主家的兄弟抱了一坛子烧酒,正喜孜孜地往堂屋里走。
娃娃们掉转头,又蹿上了酸刺圪垯,吵吵嚷嚷的了着越来越近的娶亲的人们。狗们也跟着上来了,蹲趴在娃娃们的中间,看着飘着红绸子的胶轮车,知趣的一声不吭。
他们来了。最前面这挂打扮过的婚车上,铺了厚厚的羊毛绵毡,上面坐着一个慈眉善目的老太婆。她的旁边,放着好几个花布包袱,一个个包裹的鼓鼓囊囊。牵着骡子笼韂的是一个十七八岁的半大子后生,他挥舞着用五彩花布缠了鞭稍的鞭杆,气宇轩昂的过来了。
后面骑着牲口的是媒人和另一个来娶亲的男人,这应该是新女婿的舅舅。他们穿戴着大暖帽厚皮袄,也早早就下了牲口,牵着缰绳蹚着漫过鞋帮子的大雪地,并着排笑嘻嘻地走来。
最后面拉着一匹栗色儿马的,就是新女婿。他是跟着来抬彩礼的,今天办完了这些事情,他还要连夜的赶回去呢。
守在路口上的男人们看见他们过来了,就急忙远远地迎了上去,争抢着和他们握手寒暄。有爱开玩笑和媒人熟悉的,就拉着媒人的手说起了笑话,你看你老汉因为管个媒,把腿跑细了,把嘴吃油了,一满就像个红嘴子骆驼嘛。新人上了轿,媒人隔墙撂。现如今大事成就了,我看就把你这个长嘴老汉撂墙那边算了吧。
媒人的嘴边的胡茬和额颅的眉毛上结了一层白潾潾的冰霜,极像一个神话里的白毛老仙儿。他呵呵地笑着应道,还早呢,还早呢,等到明天事情过罢了再撂也不迟。
众人听了都笑。早有人把娶亲人骑得牲口给接了过去牵走了。新女婿的舅舅客气的谦让着,毕竟是新攀上的亲戚,面对人家的热情他也要有适度和蔼的应对。
新女婿一边问候岳丈大人,一边应付着蹦跳着蹿下酸刺圪垯的碎脑娃娃们,装满了糖果花生的两个衣兜,转眼就变成了空的。娃娃们嘴里含着糖果,兴高采烈地“嗷嗷”叫着,又哄嚷着领头蹿进了喜气洋洋的院子。
只有赶车的半大子后生,还牵着他的枣红骡子,在人们殷勤的引导下沉稳的往前走。刚到院门口,一串鞭炮就噼里啪啦的炸响了。枣红骡子有些受惊,扬着蹄子摆动起脑袋不肯往前走了。就见这个半大子后生,一手捏着鞭杆一手牵着笼韂往下一拽,嘴里喊一声“得儿……喂”,刚刚还躁动不安的牲口就安分了下来。扬了扬整齐的鬃毛,在一群大女子小媳妇明亮亮的注视下,气昂昂的进了院子。
哎呦呦,你看,人家这驾婚车妆扮的多漂亮,就连辐条上也缠了花花绿绿的彩布条;
哎呦呦,你看,人家娶亲的牲口打扮的多威武,笼韂鬃毛尾巴稍上,都栓了红红的细绸子;
哎呦呦,你看,人家这个拉马的娃娃长的多俊秀,浓眉大眼,高挺的鼻梁,细条条的个子,脖子上扎了一条白色的围脖,咋就那么像智取威虎山上的杨子荣呀……
大女子们的眼睛都盯着这个半大子后生瞅。今天她们不再关心新女婿的丑俊高矮,咋说人家已经是名花有主的人,已经和她们的心思没有半毛钱的关系。倒是眼面前的这个后生,是他们今天格外关注的焦点。
你看他,戴着新的暖帽,穿着新的二毛卡衣。尤其是脖子上裹缠的围巾,让他平添了几份英武的神采。
你看他,细心地卸下牲口的鞍韂,把打扮成五颜六色的婚车推到一个僻静的角落里。
你看他,把缠了花布条的鞭杆插在了车辕上,鞭稍上的彩绸便在冷厉的寒风里微微的摆动起来。然后把牲*交给了主家管事的人,礼貌的道着谢。
一个穿了兰花布衣裳的圆脸女子站在院子的人群里,一对睫毛长长的眼睛盯着后生不放。她在心里想,人家盐湖南边的水土就是好,能养活出这么好看的后生……心头鹿撞般的一阵乱,粉嫩的脸上便飞起了一片红霞。
来娶亲的人被新亲家热情的让到暖烘烘的堂屋里坐。拉马的后生稳重的让过了所有的人,这才跺净高腰绵毡窝窝上的污雪,掀起门帘进了屋子。
屋子里早就摆下了待客的排场。两个炕桌并排放在火炕上,上面摆满了烟酒酥油和炒米,还有几盘子凉菜,正散发着酸香的味道。
新亲家亲热的把说嘴跑腿的媒人、新女婿的舅舅,还有那个坐着胶轮车来的老太婆,这是新女婿的姨奶,都让到炕里头的上首坐下。又推搡着拉马的后生上坐,后生客气地笑着推辞了,顺势把主家的姑舅亲戚让到炕里头,自己就挂了炕沿楞坐了,脸上微微的含着笑,不说话。
主家待客的拆开一包锡纸包装的烟卷,挨个发。所有人只有姨奶和后生没有接,只见后生用双手托着递烟的手,轻声细语的道着谢,那原本白皙的脸上,有了羞涩的红晕。
浓酽滚烫的奶茶倒上,恭敬的递到每一个人的手里,所有的人都和新攀结的亲家打着招呼,道着辛苦。只有这个年轻的后生,优雅的接过茶碗,慢慢的喝,慢慢地咽,然后再慢慢优雅地放在桌子的一角。
他始终呡着嘴,对着所有的人微微的笑着。
有人说,这是个好后生娃娃呀,百八十里的大雪地,就赶着这么躁的牲口来娶亲啦。别的不说,就说那三道碱滩一道沙,空走着都够娃娃受的了。
那个老姨奶奶喜爱的看了看后生,给众人介绍说,这是新女婿的小兄弟,从小也是受惯了苦的,只不过现如今还念著书呢。
有人就惊呼,呀,还是个念书的娃娃呀,不简单么。从边墙的南边走这么远的路来给哥哥娶亲,蹚着大雪地翻沙越岭的,正是个好后生。
人们都盯着后生看,嘴里啧啧地夸赞着。那个穿兰花衣裳的女子正在往屋里端茶送水,由不住得偷瞄了后生几眼,目光里竟有些痴痴的光芒。
后生搓着双手,俊朗白皙的面孔被众人的目光羞得通红,加上屋子里的牛粪炉子火旺,他抹掉帽子的额头上竟然渗出了微微的细汗。他赶紧低头端起了茶碗,慢慢呡上一口,又优雅的放下。
新亲家过来给娶亲的亲戚敬酒,先给媒人端了一盘子。媒人也不客气,伸手接了过去。用无名指蘸了酒弹了三下,算是敬过了天地神灵,一仰脖子,一气喝干了。新亲家脸上诚恳的笑着,感谢媒人的跑腿说合,成就了两个娃娃的婚事,算得上是劳苦功高,理应再喝一盘子。众人也跟着起哄,媒人推辞不过,接过盘子又喝了个干干净净。
媒人抹抹满是胡茬的嘴唇,摆功地说,这女子好命,瞅下了一户好人家。边南的人家富裕,粮食都存下了几仓房,年头年尾就吃陈粮也吃不完呢。公公婆婆也勤苦,草场也好,光大头绵羊就养了一二百。这个女子命好呀,过了门就是享福的日子。
一席话说的众人都羡慕起来,嘴里不断地称赞着。新亲家的脸上愈发的有了光彩,就又倒满了酒,双手高高的举过了头顶。这回是敬给新女婿的姨奶。姨奶盘了腿,在炕上坐的周周正正,笑着对新亲家说,先给新人的舅舅端么,人家才是今天娃娃们的骨头主呢。再说自己年岁大了,实在是喝不了烧酒。说罢,用眼睛示意新女婿的舅舅,让他赶紧的把酒给接了过去。
新女婿的舅舅连忙欠起了身子,恭敬的接了酒盘,说了些感谢新亲家的话,也像媒人一样的敬了天地,然后才一杯一杯的喝过。新亲家在接过酒盘子的时候,拉着新女婿舅舅的手,一个劲的道着辛苦,今天可把亲家给累乏坏了,冰天雪地的真是不容易呢。新女婿的舅舅双手打着拱说,应该的,应该的,都是为了两个娃娃的事情么。
众人嘈哄怂恿着主家再给新人的舅舅端上一盘子。新人的舅舅觉得今天自己不能喝多,就婉言的谢过了。主人家理解,谦让了几句,也就罢了。
转身就轮到了这个后生。后生连忙的起身,按住了主人家舀酒的小铜勺,轻声细语的说自己从不喝酒。姨奶奶也附和着说他还是个念书的娃娃,就算了吧,喝酒多了会伤脑子。主人家愕然,众人也都不相信的摇着脑袋。这么大的后生,竟然不会喝酒。人们不是说,那个地方的麻雀雀也能喝二两呢么。
后生从主人家的手里接过了精致的小铜勺,把酒盘子里的酒盅挨个斟满。就用双手端起,躬身对主家说,姨爹,临起身的时候,我爸妈交代要我代他们给您老敬酒,感谢您和姨娘给他们生养了一个好儿媳妇。今天我就借花献佛,敬您老一杯。
主人家颤抖着接过了盘子,仰面就把里面的酒全干了。待他放下盘子大的时候,已经有泪花花在眼眶里打转了。他抹了一把眼睛,笑着说,好,好啊。回去了替我问你爸你妈好。我女子命好,寻了个好人家呢。
众人都惊奇的盯着这个后生看,他们怎么也想不到能看到这么个场景。待主人家放下盘子,都一哄声地说,仁义人家呀,**的娃娃都这么仁义,在咱这满道川里也寻不下一个。
紧接着就要开始抬彩礼的过程。新女婿一直就站在一边,脸上木愣愣的像是这一切都与他无关。这会儿在待嫁新人的嫂子的拽拉下,和那个明天的新娘子一起来到了酒席前。
新娘子有些羞涩,看众人都盯着她瞅,连头脸也不但抬起来,用手指头搓捻着衣角,一言不发。姨奶奶看见了,就挪腾着下了炕,有几个女人也相帮着,把那些花布包袱都拿到了一边空着的大炕上。
后生抬头看了看站在哥哥身边的这个大女子,觉得长的真好看。云盘圆脸,大眼睛,眉毛像柳叶一样的细弯。嘴唇可能用红纸刚蘸抹过,极像一个饱熟而鲜艳的樱桃。一双粗长的大辫子甩在后背,身段不高也不矮,不胖也不瘦。就是那双原本应该欢喜的脸,冷的像霜。
后生心里一阵的扑腾,这个女子从明天起他就得叫嫂子了,和他们一家人住一个屋檐下面,吃一个锅里的饭菜。以后她就要和哥哥过一辈子的日月,或许还要生养上几个娃娃,怎么她的脸上就没有一丝的喜气呢?
屋子里静悄悄的,人们的眼睛都盯着姨奶打开的一个又一个的包袱。一摞一摞的布料,一双女式的红皮鞋,一对八两重的银手镯,一件样式时兴的二毛卡衣,还有婆家给儿媳妇准备的装新的衣裳……在大炕上摆了个满满当当。脸盆,香胰子,雪花膏,镜子,都是一对一对的,这些个东西不能有单个的,如果不小心有了,那就是不吉利。
姨奶边点攒东西边笑吟吟地说,你看,你婆家啥都没给你缺下。你看,就是你要的闪光的确良,也托人从省城里给你买回来了。你公公婆婆不容易了半辈子,有啥不点不到的等你过了门再添置。然后,姨奶从一个包袱里拿出了两瓶烧酒,让人摆放到桌子上。两瓶烧酒的中间,还用红头绳连着呢。
新女婿有些别扭的看了一眼身边的女子,露出了一丝凉凉的笑意。他和拉马的后生颇有些相像的脸上,一满是看不见甜蜜的苦涩。
女子的脸上还是像刚进来的时候,没有一丝表情。她用手指碰碰嫂子,当嫂子的立马醒悟了过来,说道,好姨奶奶,都好着哪。东西都有了就好,咱就啥也不说了。
满屋子的人都松了一口气,有几个女人已经议论起衣服的颜色和质地。姨奶奶放心的笑了,她给新女婿的舅舅使了个眼色,就又把东西一件一件给拾掇好,重新的包裹起来。
拉马的后生也长长的出了一口气,他听人说有的女子和娘家人就趁这个时候憋出个馊主意,来上个狮子大张口,会让娶亲的人低三下四的央告不已。这让新女婿臊眉顺眼的在众亲戚跟前失尽了面子不说,终到了还要答应他们没有道理的要求。
看来今天没有啥事了,女子和她的娘家门里都是讲道理的人,他们应该不会再为难娶亲的客人了。