片言谁解诉秋心

九月正是登高赏菊的最佳时节，杜牧有诗云：“江涵秋影雁初飞，与客携酒上翠微。尘世难逢开口笑，菊花须插满头归……”如果说梅花报春，那么菊花则是一年花事的“后记”。“不是花中偏爱菊，此花开尽更无花。”“菊”，最早的意思是“穷尽”，百花凋零后菊花怒放，菊花凋谢后绽放的大概只有“千树万树梨花开”的雪花了。因而菊花卓尔不群的品性自然让人喜爱。试想古代诗人们在天高云淡，秋风吹，秋叶飞的季节里，邀二三知已，同饮美酒，共赏黄花，真是别有一番情趣。他们赏菊饮酒，吟诗唱酬，为我们留下不少名诗佳句。　　在古人的这些诗作中，我独钟情于孟浩然的《过故人庄》：“故人具鸡黍，邀我至田家。绿树村边合，青山郭外斜。开轩面场圃，把酒话桑麻。待到重阳日，还来就菊花。”这首诗的情境是：金秋时节，受朋友之邀，到小山村做客。山村坐落在平畴，而又遥接青山，清淡幽静，别有天地。老朋友的厚情，应时的蔬菜，鸡嫩，米香，酒醇，虽是一餐乡村家宴，却是别有一番风趣。绿树、青山、村舍、场圃、桑麻和谐地打成一片，构成一幅优美宁静的山乡田野画，而宾主的欢笑和关于桑麻的话语，都仿佛萦绕在读者耳边。　　“待到重阳日，还来就菊花。”特喜欢这句诗是因为诗人临走时，向主人率真地表示：将在秋高气爽的重阳节再来观赏菊花和品菊花酒。淡淡两句诗，故人相待的热情，做客的愉快，主客之间的亲切融洽，都跃然纸上了。喜欢这句诗，还源于读了这几则诗话。明代杨慎撰的《升庵诗话》中云：“孟集有‘待到重阳日，还来就菊花’之句，刻本脱一‘就’字，有拟补者，或作‘醉’，或作‘赏’，或作‘泛’或作‘对’，皆不同，后得善本是‘就’字，乃知其妙。”清代黄白山的《唐诗摘钞》赞这首诗：“全首俱以信口道出，笔尖几不着点墨。浅之至而深，淡之至而浓，老之至而媚。火候至此，并烹炼之迹俱化矣”。“结句系孟对故人语，觉一片真率款曲之意溢于言外”。“‘就’字百思不到，若用‘看’字，便无味矣。”清人沈德潜的《唐诗别裁》赞曰：“通体清妙。末句‘就’字作意，而归于自然。”清代诗人屈复的《唐诗成法》也赞云：“以古为律，得闲适之意，使靖节为近体，想亦不过如此而已。”　　“菊，花之隐逸者也。”菊花的淡泊、超然、孤傲，使它很自然成为隐士身份的象征。我们读孟浩然的这首诗，还能嗅出菊一般的芬芳，幽微、清雅、高洁。《唐才子传》中有一则孟浩然“转喉触讳”（指一说话或一写文章就触犯忌讳。出自唐？韩愈《送穷文》。）的逸闻：孟浩然少年时崇尚气节、义气，喜欢帮助患难的人，隐居在鹿门山。四十岁时，才游学到京师。曾经在太学（朝廷里的最高学府）赋诗，当他吟出“微云淡河汉，疏雨滴梧桐”时，满座的人都感叹佩服，没有敢和他比的。朋友中王维非常欣赏他。一次，王维私自邀请他进到内署（王维的办公处），两人正在畅谈，不巧唐玄宗来了，孟浩然藏到床下，王维不敢欺君，告诉了唐玄宗实情，玄宗高兴得说，“我听说这个人却没见过，有什么害怕还要藏起来？”下令孟浩然出来。唐玄宗对孟浩然说：“孟卿可诵近作，博朕一笑否？”浩然施礼后诵起自己的诗作《岁末归南山》：“此阙休上书，南山归卧庐；不才明主弃，多病故人疏。”听到“不才明主弃”这一句，玄宗拂然变色，“是卿不求仕进，朕何曾遗弃卿。‘不才明主弃’，这不冤枉死朕了！朕就放你回襄阳去吧！”孟浩然彻底断了仕途，只好归隐山林，但又不忍心与朋友分别，就写下了《留别王维》这首诗：“寂寂竟何待，朝朝空自归。欲寻芳草去，惜与故人违。当路谁相假，知音世所稀。只应守寂寞，还掩故园扉。”这首诗抒发了诗人由于没人引荐，缺少知音而失意的哀怨情怀。全诗表达直率，语言浅显，怨怼之中，又带有辛酸意味，感情真挚动人，耐人寻味。“当路谁相假，知音世所稀。”这一冷酷的现实，让他自知功名无望，才下定决心再回襄阳隐居。他切身体会到世态炎凉、人情如水的滋味。能了解自己心事，赏识自己才能的人，只有王维，这的确是太少了！一个“稀”字，准确地表达出知音难遇的社会现实。　　“秋来谁为韶华主，总领群芳是菊花”，重阳在即，菊花悄然绽放飘香，孟浩然为山野风光所吸引。在朋友的家里，推开窗子是绿盈盈的菜圃，平整的谷场，无边的庄稼，恬静秀丽的农村风光和淳朴诚挚的情谊融成一片。于是临走时，向主人率真地表示：“待到重阳日，还来就菊花。”这位曾经慨叹过“当路谁相假，知音世所稀”的诗人，不仅把政治追求中所遇到的挫折，把名利得失忘却了，就连隐居中孤独抑郁的情绪也丢开了。从他对青山绿树的顾盼、与朋友对酒而共话桑麻中可以看出，他的思绪舒展了，甚至连他的举措都灵活自在了。山乡农家的环境和气氛，在这里显示了它的征服力，孟浩然企盼仕途的几分无奈，也就在赏菊品酒中烟消云散了……　　注释一：　　本文的题目“片言谁解诉秋心”，来自《红楼梦》林黛玉的《咏菊》诗。“无赖诗魔昏晓侵，绕篱欹石自沉音。毫端蕴秀临霜写，口角噙香对月吟。满纸自怜题素怨，片言谁解诉秋心。一从陶令平章后，千古高风说到今。”　　注释二：文中引用的《唐才子传》中有关孟浩然的原文　　浩然，襄阳人。少好节义，诗工五言。隐鹿门山，即汉庞公栖隐处也。四十游京师，诸名士间尝集秘省联句，浩然曰：“微云淡河汉，疏雨滴梧桐。”众钦服。张九龄、王维极称道之。维待诏金銮，一旦私邀入，商较风雅，俄报玄宗临幸，浩然错?咢，伏匿床下，维不敢隐，因奏闻。帝喜曰：“朕素闻其人，而未见也。”诏出，再拜。帝问曰：“卿将诗来耶“对曰：“偶不赍。”即命吟近作，诵至“不才明主弃，多病故人疏“之句，帝慨然曰：“卿不求仕，朕何尝弃卿，奈何诬我！”因命放还南山。　　注释三　　孟浩然的：“转喉触讳”的典故，历史上有四种记载：王维说、李白说、李元绂说、张说说。《唐摭言》和《唐才子传》均为王维说。