一
她和他只能算一对普普通通的夫妻,一对又爱又吵热闹了五十多年的烟火夫妻,一对风雨同舟从日出走到日落的平凡夫妻。
要说他们与其他夫妻有什么不同的话,那就是她,是他付出了真心曾经主动追求的爱人。
那时候,浪漫还不是时尚,爱的表述也朴实,与物质的相连度极低。确切地说,她是他写了好多的求爱信,并且托了媒人说成了的爱人。
每个人对自己生命中最重要的事,是一直记忆犹新的,那些动心的过程,是不会被时光的流水淹没的。
至今她还记得嫁给他时的情景:那是初夏天气,正是“风老莺雏,雨肥梅子”的时节,就在那间小小的农家小屋里,她和他成了夫妻。
这是一场与繁华奢侈毫不相关的婚礼。那一夜,当摇曳的红烛露出欢欣的笑脸的时候,当小屋里最后只剩下她和他两个人的时候,他红着脸抱住了她的腰对她说:“阿珠,嫁给我真的委屈你了!你是知道我家里的情况的,因为家贫,没有给你一个像样的婚礼。”那一夜,他还对她说:“以后,我会一直陪着你,好好呵护你,让你做一个幸福的女人!”
新婚之后,她离开了父母,跟着他来到了他就职学校附近的小镇,而所有的家当都在一辆小推车上。
她有两根又粗又长的黑辫子。那时,刚刚新婚不久的他和她,每天早晨就在这辫子上梳理着爱情,他站在她的身后,细心而缓慢地为她梳头、扎辫子,一边扎一边说着悄悄话,而她则坐着板凳,听凭他在她的辫子上打上千千爱心结,心窝窝里揣满了欢喜。
应该说,这是简单又直白的爱情,可即使是这样简单的爱情,也充满了唯美的柔情蜜意。她和他就在这样的缠绵缱眷里深深地陶醉了、知足了。
婚后第二年,她和他有了第一个孩子,于是,家变得热闹了,也乱了,乱了方寸,乱了曾经的两人世界,于是曾经的每日一梳头退让了,没有了,她和他开始了忙碌,忙孩子的吃喝拉撒睡。
生活不是画画,更不能画饼充饥、画梁成栋。孩子的出生,家境的拮据,油盐酱醋的生活,使得她和他曾经的梦想在现实面前有了质的改变。孩子刚满周岁,为了使捉襟见肘的生活慢慢好起来,她在他的支持下只身去了县城拜师学缝纫,而他则负责教书兼带孩子。
鸿雁两分的三个月里,她废寝忘食地努力学习,她知道,作为一个男人,又要教书又要带孩子,是何等的不容易!三个月后,她学成归来,自己动手,裁、剪、缝,为孩子,也为他做了衣服,是当时市面上流行的蓝白条纹的绒布内衣。
令人啼笑皆非的是她做的内衣实在太小了,他穿不上。于是,两个人把衣服拆了改,改了再拆。其间,她红着脸懊悔地说:“出了钱,我却没有学好,巴心巴肺为你做的衣服却不能穿。”
他笑着安慰道:“我的傻阿珠,这世上哪有那么容易的事情?这缝纫缝纫不就是修修补补穿针引线么?没事,这件衣服呀就算练兵,修修改改你才能进步!”
再后来,她的缝纫铺终于开张了,就在小镇的东市梢。开张的那一天,她和他起了个大早,如同迎接一个新生命降临般兴奋着,他磨了浓墨,找了一个硬纸板,贴上了大红的纸,然后在板上写上了飘逸的毛笔字“代客缝纫衣服”,而纸板就靠在一张小木凳上。
初开张的缝纫铺生意并没有意想中的好,几乎门可罗雀。于是,两个人又想到了边缝纫边养兔子。可是,养兔子需要场地,而彼时她和他家的房子还是租赁的,是一间临街面西的小房,充其量也就十余平,而且房子还被分割成了里外两间,里间当然属于卧室,打上两张简易的床,余下地中心一块巴掌大的空地。外间除了放上缝纫机和裁剪台还有一个小桁灶,还有房东太太的一张床,而且房东还让前后门间留了个走道,这走道则是为了方便后门外的几户属于房东太太族户里的人进出的。
最后,他和她只好把兔子养在了裁剪台的底下,这一来,人和兔共室,热闹是热闹了,可也凭空多出来许多事情了,年幼的孩子还时不时地拽着兔子的耳朵找乐子。
再后来,随着她和他的第二个孩子、第三个孩子的相继出生,兔子不再养了。她入了镇里的缝纫社,与此同时,因为生活的艰涩,斗室里,原先的和谐里也有了杂音,她和他吵架的数量也就多了。
不过,吵是吵了,闹是闹了,吵过闹过,还是一家亲。
二
时间不紧不慢地前行着,生活不宽不裕地重复着。这期间,她和他的婚姻在时间的磨砺下也慢慢进入了一条窄巷。在这条窄巷里,生活的琐碎繁杂练就了他的巧手,他不但学会了修理缝纫机,学会了剃头,学会了修修补补,在这个窄巷里的,他们面对的是如何更好把生活进行下去。
数年后,她和他的三个孩子终于一个接一个化茧成蝶飞了出去,而与此同时,她和他也已经年近半百了。
有人说,生活的本真就是用时间磨砺了虚浮的一切,用平淡淹没了曾经的激情四溢。对于她和他来说,走过了多少年的婚姻生活之路,那些情啊爱,随着日渐平庸的生活就像冲出烟囱的烟,不知不觉间就相互缠绕着消散在了空气中。
不知从什么时候起,她和他的重心已经全部转移到了三个孩子身上,只能说,钱困住了一切,累屏蔽了闲情。她和他得攒钱还债,得为孩子们日日夜夜地操心劳神,得为他们筹措学费,她和他还担心离开了他们照顾的孩子们,没有了他们的护翼会吃不好、睡不好。他们开垦了荒地,养了羊、养了鸡、养了鸭。她对他说“再难不能难了孩子,穷家富路。”到时间了,她让他汇钱,让他写信告诉孩子们,在外面不要苦了自己,想吃什么就买,钱不够用了告诉爹妈。
对未来,她和他原是有过打算的,等到孩子们成家立业了,她和他要过一段真正属于他们两个人的日子,就像曾经的那样,坐在老屋前的树荫下,看云卷云舒,看飞鸟成形,看落花流水,或者在夕阳西坠的金色光芒里手牵手,一边走,一边窃窃哝哝回忆一些只属于她和他的早已经过去了的秘密往事。
他的第一次生病,是在他四十九岁那一年的元宵后。那时,三个孩子都还在外地上学。
那是一个下着雪的夜晚,从学校回来的他说:“今天胃里满满的,如同塞满了棉花。”她忐忑,忙问:“严重不严重?”他说:“不碍事,就有一点点难受。”谁知道此后不久,他突然大口大口地呕出了血!整整的半面盆!见此,她哭了,一边哭一边手忙脚乱地用毛巾为他擦拭嘴边的血迹,之后,她说:“这样不行,我们得去医院!我马上叫人!”
那一个夜晚,她最终好说歹说叫到了一辆拖车,冒着鹅毛大雪,她和车夫把他裹进了被窝,然后她跟着车子亦步亦趋。一路上,他还是吐血,不停地吐,把路上的雪都染红了。那漫长的一个多小时,她感觉自己就像一个死命拉着就要坠落的生命那样充满了不可言说的恐惧。
他在医院住院的十几天里,她瞒着孩子在医院衣不解带地陪着,她的心随着他的病情起起伏伏,如同天气一样,随着医生的查房阴转多云、多云转晴。
他终于不再吐血了,她笑了,也如释重负了。之后的某一天,他却偷偷地买了一条糕吃上了,是街面上的那种白糖云片糕。
那一天,当她无意中掀开被子看到那条已经吃掉一半的云片糕时,她流着眼泪再一次发火了,她叨叨他不懂得珍惜自己的身体,说他忘记了吐血的滋味,忘记了她的怕和苦。她说:“你以为你的命是你一个人的啊?”那一次,破天荒地,他以犯了大错之后“嘿嘿”的尴尬之笑化解了她的怨气。
三
慢慢的,孩子们一个一个都成家了,成了家的孩子不久又陆陆续续有了他们的下一代,于是,曾经的设想再一次在现实面前后退了。
为了孩子,她和他分了工,走出了老屋,离乡背井分别去了孩子们的家,为他们照顾孩子,为他们洗衣做饭。
转眼间,又是几年过去了,孩子们的孩子也终于长大了,劳燕分飞的她和他,也终于“功成名就”了。于是,她和他“日落西山红霞飞,战士打靶回了家”。可,这时候的她和他却也成了老人了。
从生活的单纯度看,她和他似乎又回到了原点,两个人,一个家。一个屋檐下,就是一个安宁祥和的世界,少了纷纷扰扰的家事,没有了金钱和物质上的诸多担忧。
老屋、老人、老了的心,这,就是走进了黄昏岁月里的她和他的真实写照。
回归两人世界的她和他,“战争”还是时有发生,比如他哪一天突然不声不响地走了,害得她满世界的找不到,又急又慌的不知怎么办好了,而结果,几个小时后他又冷不丁地出现在了她的面前;再比如喊他吃饭了,他还躲在那间堆满了钉子和榔头斧子的小屋里“乒乒乓乓”地敲个不停……
一次,就为了他的一句“我的事情以后不用你管!”一气之下,她大喊:“不要我管就离婚!离了眼不见心不烦,干净!”
“哼!离就离!我还怕了你不成?”那一刻,他的老牛犊脾气惹得她委屈的眼泪哗啦啦地像下雨,于是,气急败坏的她打电话告诉了孩子们。
当然,最后婚没有离,用他事后在她面前道歉的话说“老太婆,还当真了呀?这不话赶话赶出来的么?我和你老夫老妻的都这么多年了,骨头都长到肉里去了还离得开?”
四
不知从什么时候起,他原先的好脾气不见了踪影,他变得固执己见了,变得犟头犟脑了,而她的嘴巴则变成了刀子;与此同时,岁月使得他曾经的矫健彻底消失了踪影,而代之以疾病缠身。
七十七岁那一年,他的再一次病,倒让她有了比以往更担心更害怕,她偷偷地对孩子们说:“我真的害怕你爸爸这一次挺不过去。”
漫长而煎熬的三十七天的住院,她在孩子们的“强硬命令”下只好在家留守,她每日里心事重重坐卧不安,只好用电话寻求安慰。好在三十七天后,他平安地回来了,回到了她和他的家,回到了她的身边。而这期间最让她感动的则是他每一个电话里的那些絮絮叨叨的话:“老太婆,你好吗?你不要担心我,我很好,你要按时吃饭,按时睡觉。”还有后来孩子们告诉她的那句话“我要回去,病好病不好我都要回去,你们放我走!我要去陪你妈妈,她身体不好有胃病,我得守着她!”
自打那次回家,她就成了他的“专职保姆”,他就成了她的“孩子”。七十多岁的她学会了打胰岛素,她为他弄吃弄喝的,变着花样的调理食物品种,她会为他细心准备每一次吃的药物,并且看着他吃下去。那一段时间,面对孩子们,她说得最多的一句话就是“只要你爸爸好,我就是好的,这样,累点苦点都值得了!”那一段时间,她最大的感慨就是那句“平安既是福。”
接下来的三年,对于她来说是平安的,更是心安的,因为她的他除了体弱,一直还是安然无恙的。
三年后的那一个夏天,他的身上开始有了大片大片的疹子,她和他以为就稀松平常的皮肤病,先用土法煮了草药水涂了,没用又买了药膏擦了,还是没用,还是整日整夜的痒痒,于是,孩子们把他带到了医院。
这一次,她所期望的平安变了味。他居然已经在她和他的浑然不觉中病入膏肓!这一次,她坚决拒绝了孩子们要她在家等着的意见,她说:“这一次,我知道他面前的这道坎跨过去的可能太小,所以,我不希望你们再劝我,我要一直陪着他!灾难面前,我要和他在一起!”
之后,她陪着他住进了医院,住院的八十一天里,她原先的些许花白头发骤变成了满头白发,她的脸变枯黄了、憔悴了,她的脚步一天天变得越来越蹒跚了。期间,她拒绝了孩子们一次次要求替换的请求。她与他每晚相对而卧,就在那张窄小的铁床上。每晚她扶他起坐、如厕,他痛了,她为他按摩,他吐了、泻了,她为他换洗。
八十一天里,在他精神好的时候,她为自己,也为他弥补了曾经的欠缺,她常常陪着他在医院外的河边漫步,看花看草看风景。难忘那一天的下午,她和他站在那条桥边,面对着东来西往的人流车流,她说:“老头子,年轻时我们没有功夫遛弯散步,想不到我们老了老了,倒也像年轻人一样开始了散步看风景。”而他则苦笑道:“可惜的是你我这样的日子不会太长了。”他的话一瞬间哽住了她的喉头,可她还是强颜欢笑,“你个老头子,一场小病,想不到你还变得多愁善感起来了。”
“其实,我的心里原是不怕的,人都说人生古来七十稀,更何况我已经八十岁了,老太婆呀,我只是放不下你呀!孩子们都已经有了他们的小日子,可是,我走了后你怎么办?我是知道你的,你是个离不开老屋的老太婆,你一直是个生怕麻烦了孩子的老太婆。唉,人这一辈子太短啊!”
五
这一辈子,对于把爱已经深深融化进骨子里的她和他来说,真的是太短了!
八十一天后,他走了,走得牵心挂肚,却又无可奈何。她记得走之前的那天夜里,他面对着她侧卧着,一声接一声地叹息着,眼睛望着她,却不说话,她问:“老头子,是哪里不舒服?要不要喝点水?”他摆摆手,示意她安心睡。于是,她的眼睛闭了又开、开了又闭,而他的眼睛里却慢慢地有了一层又一层的水雾,以至滴滴答答的泪水沾湿了枕头……
她做梦都没有想到他会走得那样的急切,走得那样的猝不及防!那个中午,她明明喂着他吃了好多的西瓜,他明明对她说过“这一天是这么久以来最舒服的一天!”
生命中最痛的那一个晚上,他终于安详地走了。之后,她的泪流成了弯弯曲曲的河。他的走,成了她余生里永久的伤痛!
此后,她想他,却只能凝望着他的遗像悄悄流泪;她念他,却只能捧着他的衣服暗自神伤;她忘不掉他,却只能祈求在梦中见到他……
她和他已经阴阳相隔了,这是她不想面对却又不得不面对的事实。
那一夜,她又梦见他了,笑微微的,戴着顶旧帽子,穿着件旧衣服,依旧还是那么的清瘦,依旧还是那么的羸弱,她急急相问:“老头子,你,怎么还是这样瘦?你,还好吗?”他答道:“还行,就是有点冷,老婆子,你替我多准备点衣服啊!”于是,她忽然惊醒了,熬到天亮了,熬到店门开了,她就急匆匆地去了寿衣店,她和店主说:“趁着老头子的忌日,我得多给他送几件衣服,送几顶帽子,不让老头子受冷了!”
对老头子,她始终念念不忘,虽然他都走了好多年了。心里有事了,她就想起他;孩子们身体不好了,她也想起他。她常对孩子们说:“每次梦见你爸,我就知道他肯定有事了,就猜想你们哪家吵架拌嘴了。唉,我和你爸爸呀,天上人间,还是操着一样的心,人这一辈子,太短了啊!”
……