自我记事起,家里烧饭用的家什是一个黑铁锅,盛饭用的是瓷碗,一家人吃饭围坐在一个三条腿、圆形的桌。
父亲说,铁锅有生铁锅和熟铁锅之分,我老家的黑铁锅是手工捶打制成熟铁锅,锅坯薄,传热快,除了烧水、炒菜、做饭、蒸馍,还能染布、炒料豆、花生,简直就是个啥都能做的万能锅。
一间不足十平方的厨房里,铁锅安坐在锅灶上,锅灶是母亲搬砖和泥,父亲亲手垒成的,灶台左手边是放置碗瓢盆的地;右手边安装了一个空心长方体木料制作的风箱,下面正中连接出气管通向锅灶。
儿时,家里贫穷,铁锅里的饭菜虽然简单粗糙,却也能勉强填饱肚子。那个年代里,除非逢年过节,我家的黑铁锅很少沾荤、见油星。
一日三餐,吃的多是杂面窝窝头、地瓜面窝窝头、蒸煮地瓜、蒸熟的老豆角子;偶尔一顿带白面的包皮馍,都是稀罕之物。喝的多是地瓜轱辘、红萝卜轱辘或地瓜干加上玉米面或杂粮面熬成的稀粥;偶尔有一把米粒下锅,从碗里捞出来到嘴里,都是慢慢品着、细细的嚼。锅里炒的菜,多是清炒个茄子、辣椒、豆角或地瓜粉条之类;有时,母亲也会从地里摘来地瓜叶梗炒着吃,或挖些苦苦菜加上捣碎的蒜汁拌成凉菜,加些面蒸熟的地瓜叶子常常摆上老饭桌。
那时的早饭,很少变过样。
一般是根据家里吃饭的人多少,在黑铁锅里添足水,锅中间放上一个“H”形状的木质器具(老家叫锅叉子),上面平铺上粗细均匀、排列得密密实实用高粱梃子修剪成圆形的篦子,篦子上面放上窝窝头、一碗加些白菜叶或萝卜条子的咸菜。等水烧来了、窝窝头和菜也就热透了,掀开锅端出来,往锅里倒进搅好的玉米糊或杂面疙瘩,接着烧开锅煮熟了,就是一顿美美的早饭了。到了秋冬季节,锅里一般是增加了一些能充饥的地瓜轱辘、红萝卜轱辘或地瓜干。有时,家里的馍不够吃时,母亲还会在铁锅一圈贴上黑面锅饼。
那时的午饭,简单的不能再简单。
先是烧开半锅水,装满两个暖瓶,剩下的舀进盆子里冷上,吃饭时喝。接下来,简单炒上一个菜,盛出来用蒲扇面或硬纸板、锅拍子啥的盖上。有时,家里没菜了或不用炒菜,会在蒸馍的锅里蒸一碗辣椒面糊,就算是上午一顿饭就馍吃的菜了。开始蒸馍了,锅里添上多半锅水,铺好篦子和一层薄纱布,母亲用和好的面蒸好馍,一个个放到锅里铺好的篦子上,盖上锅拍压上两块砖,在锅灶里燃上火,拉动风箱烧旺火,火烧上大约半个多小时光景,馍就蒸熟了,再捂上一小会,就可以开锅吃饭了。
夏日里,做凉面条是手巧母亲的拿手好戏,对我来说也是当时最喜欢、最解馋的美味了。喝凉面条,一般是在天气炎热的夏天里,母亲早早和好面,擀上两锅拍子面条,铁锅内添上半锅水,先是把水烧开了,再把面条下到锅里,煮上大约十几分钟,面条就熟了。然后捞出面条,放在提前准备好盛井拔凉水的盆子里,过一会面条凉了捞到碗里,浇上另外做好的西红柿蛋汤浇头,“哧溜溜”吞上两瓷碗,“咕咚咕咚”喝上一碗汤,抹抹嘴,哈哈,过瘾,真爽!
小的时候,缠着母亲做凉面条的日子,我会主动提出来帮母亲烧火。一边近距离感受母亲擀面条、下面条,一边左手捡柴火往灶膛内塞,右手往来有节奏地“啪嗒啪嗒”推拉风箱,看火苗呼呼往上窜,充满了好奇和幻想。
水烧开了,面条下到锅里,我便被勾走了魂般,经常忘了拉风箱,不时够头往锅里瞅。在母亲拿着大铁勺子在锅里搅动着,还不时用大铁勺子敲敲锅沿招呼我,唉唉,大点火,大点火,听见吗?想啥,想啥呢?臭小子,魂丢了是不?
我回过神来,一看锅灶里,呀呀,早燃没了柴火!赶紧的添把柴草,回着母亲的话,啊啊,魂没丢,是嗅到面条子的香味了,哈哈,哈哈。
紧推拉几下风箱,灶里的火苗窜上来,不一会儿功夫,母亲会用勺子敲敲锅沿说,好了,好了,香喷喷的面条煮好了。
如今,做凉面条都成我们家的传家宝啦!周末空闲,我常常会学着母亲当年的样子,做凉面条给儿子吃。不过,当年母亲用的是杂面,如今我换成了白面,佐料和浇头也要比那个物质匮乏年月丰富了许多。
铁锅里做出的饭,好孬都要上饭桌,老饭桌见证了一段难忘的岁月。
家里的老饭桌,不仅承载了我们一家的生活变迁,还见证了我们一家的喜怒哀乐。每每看到它、念及它,经年的沧桑里,一件件心酸往事、充满淡淡的忧伤日子;从粗茶淡饭到鸡鸭鱼肉,一幕幕掰着指头数不完的幸福快乐时光,都会跨越时空般历历在目,鲜活地浮现眼前。常常让我唏嘘不止,感念伤怀,或泪眼婆娑,或美好温馨、滋润心田。
母亲说,家中的老饭桌,和我的年龄一般大。一九七四年九月,几乎一贫如洗、艰难困苦的家,也因我的即将出生,终于有了这件像样的家什。
这个老饭桌,是父亲为迎接我的到来,特意亲自动手打造而成。饭桌很特别,桌面呈圆形,高、直径宽各约一米,桌面是枣木做成,刷的是绿漆;托着桌面的是一个圆形的地排车废旧铁圈;三条腿也是废物利用,由废旧的排车车圈握成,叉开呈三个“八”字型。不敢说制作工艺精良,但它确实美观、结实、耐用,是我们家的宝贝!有了它,我们一家五口人不用蹲在地上,可以围在饭桌一起吃饭了。
记得,我考上初中。喜庆的父母欢天喜地,宰杀了自己家养的一只老公鸡,还煮了一盘花生米庆祝。一家人围坐在老饭桌,开心的笑脸花一样,还以水代酒为我庆贺呢。
父亲说,你能考上城里的学校,是咱全家的骄傲!要好好珍惜,希望三年后能再上一层楼,考上高中,我还给你杀只鸡。
母亲说,你娘我没进过学校门,斗大的字不识一个。可,我知道读书识字才有出息,你好好上你的学,我和你爹再苦再累、就是砸锅卖铁都会供你读书上学。
我真的没辜负父母厚望,考上高中那年,一家人为我庆祝。父亲不但杀了鸡,还买来了鱼。相亲相爱一家人,说着开心的话,展望着未来的美好……那顿吃了许久的饭,一直幸福在我的心头。
我考上大学的一九九一年,我姐姐也考进了一家工厂,成了一名吃国粮的正式工人。双喜临门,喜不自禁的父亲还特意买来一挂鞭炮。母亲更是忙前忙后,老饭桌上摆上的饭菜,亦非粗茶淡饭,是很丰盛的满桌鸡鸭鱼肉。在“噼里啪啦”鞭炮炸响的喜庆里,我们一家围坐在老饭桌,亲情浓浓,说着暖心的话,频频举杯庆贺……
快大学毕业时,在一远门亲戚的说服下,父亲为他作担保收苹果外运。结果,那位势利的亲戚不付果农的钱,玩失踪,再找不见人影。无奈的父亲变卖了家里所有值钱的家什,还了不到十分之一的帐。放年假回到家时,一个来家要账的人正准备搬走我家的老饭桌,说是最多能抵上十元钱的帐。看着瘦了一圈的父亲沉默不语,我急忙从兜里掏出学校发的一百元奖学金,好话好说给了他五十元,才保留下了老饭桌。
整个假期里,父亲变了个人样,不思茶饭。老饭桌上少了往日的欢笑,不时的唉声叹气里,透着父母的愁苦。
……
岁月匆匆过,转眼二十载。
上个周末,我回农村老家看望父母。乐呵呵的父亲说,如今的政策真好啊!这六十岁以上的老人,每月可领到政府发的二百元生活补贴,吃喝穿不愁,小日子过的乐悠悠。特别是现在讲究科学养生,饭桌上也不是大鱼大肉了!
吃饭的桌,还是这几年我多次劝父亲扔掉的那个老饭桌。不过,它又一次被父亲用绿油漆刷新,旧貌换了新颜。真的,那天的饭桌上,父母亲做了一桌绿色食品,鸡蛋是家里养的柴鸡蛋,黄瓜、茄子、辣椒、西红柿等青菜,全都来自母亲打理的小菜园,从不施化肥、农药的有机蔬菜。
有时间陪着父母,围着老饭桌吃饭、拉家常,是一件最幸福、开心的事。在其乐融融,脸上漾满甜蜜、慈祥、温馨的父母身上,我找到了幸福的答案是什么……
如今,老家的黑铁锅已消失十余年,老饭桌父母一直还用着。