五一长假,我和先生并邻居小李一家去蓟县盘山风景区旅游,当晚入住半山腰的一个农家小院。
晚饭后,小李夫妇忙着收拾洗漱,我和先生带他们三岁的小女儿出来纳凉。到了院子里,小女孩不经意抬头望了一眼天空,立时惊讶起来,急急地拉着我,一叠声地说:“阿姨,快看呀,那是啥?是不是星星?”我顺着孩子手指的方向望去,广袤深邃的夜空中缀着无数星星,美丽极了。望着这久违的星空,我也禁不地欣喜起来:“妞妞,那是星星,是星星呢。”小女孩拍着小手欢呼雀跃:“阿姨,这星星真漂亮,比我图画书里的漂亮多了。那为啥这里有漂亮星星,咱们家就没有呢?”“妞妞,咱们家也有星星的,只是星星们都躲起来了,我们看不见呢。”“为啥躲起来?我们有什么办法能看到星星吗?”
面对孩子的疑问和渴望,我的心猛地抽搐一下,然后莫名地酸楚、忧伤起来。这偏僻山村的星空,因远离灯光璀璨的都市和污染严重的工业区,无疑是纯净而美丽的,但与我儿时记忆里的星空比较起来,却又是打了很大的折扣。可即使是这打了折扣的星空,依然能激起孩子莫大的惊奇和喜悦。我突然很同情现在的孩子,他们连真正的星空都没见过。这可是大自然给人类的最好恩赐,是每个人都该享受的呀。望着眼前的星空,望着因了这星空而受宠若惊的孩子,记忆的门徐徐打开,那些关于星空的美好记忆,童话般一幕幕地涌现出来。
记得小时候,我家周围没有整天整夜喷吐着黑雾的大烟囱,因此夏天那恬静的夜空总是美丽而又神秘。高深莫测、辽阔渺远的夜空,以无垠的墨蓝为背景,越发衬托出月亮的皎洁和星星的灿烂。月亮好似一个恬淡、安静却又娇羞的少女,在一朵朵白云中缓缓穿行。无数的星星则生动活泼,如调皮的孩童般对着我一个劲地眨眼。满月前后,星星们似乎老实了些,在月亮的率领下显得很安静。轮到上弦月或下弦月时,会有更多的星星因“无人看管”而跑到天幕上玩耍。尤其是无月的晚上,天空中挤满了星星,凡是能看到的空域都有,几乎找不到空闲的地方。暗红的,金黄的,浅白的,也有拖着蓝光“哧溜”一划而过的。它们有的成群,有的结队,有的聚族,有的抱团,如碧波上洒满宝石,光彩夺目;又像千万只闪光的眼睛,笑得那么磊落,亮得那么清澈。也有个别的,象受了委屈后赌气的孩子,躲在某个角落里,显出落落寡合的孤傲状来。在漫无边际的夜空里,星星们无根无蒂地漂浮着,看上去是那么的纤小,轻盈,机灵。人间的微风轻轻一吹,很多星星就明明灭灭地闪烁,好象在微微地颤动。我总担心某一天,有颗在夜幕上粘贴得不结实的小星星,突然掉到我家院子的鸡食盆里,“咣当”一下把鸡食盆砸得粉碎,爸爸又该破费买新的了。妈妈听了我的担心事,乐得直笑,揪着我头上的两小丫说:“傻丫头,不会的。你瞎琢磨个啥?”可我还是担心。大概老天爷不想吓唬我这个傻丫头,所以尽管我担心了许多年,也未见丁点星星渣子掉进我家的院子。上了学,大概知道了些天体构造知识,这才明白自己那小想法很傻,也很可笑,真应了“杞人忧天”那句成语了。
那时的星空,承载着我少年时代满满的快乐和梦想。夏日的夜晚,院子里铺一张凉席供一家老小纳凉。躺在席上,仰望天空,数星星,是孩子们最感兴趣的事了。数呀数,却怎么也数不过来。妈妈说,数星星的时候是不能眨眼的。倘一眨眼,已经数好的星星会悄悄溜走。可我的眼睛不听使唤,老眨眼。于是刚数好的数字一再数丢,只得揉揉眼睛,一遍遍地从头再来。
父亲坐在凉席上,一边吧嗒吧嗒抽着旱烟,一边给我们讲星星的故事。那条薄雾般贯穿南北的白练叫银河,也叫天河。他指着银河边的几颗亮晶晶的星星说:织女是王母娘娘的女儿,因羡慕凡间自由快乐的生活而私自下凡,并自愿与牛郎结为夫妻。两人十分恩爱,并很快有了一双儿女。王母娘娘得知后,即刻派人去凡间捉拿织女。天兵天将架着织女在前面跑,牛郎用担子挑着一双儿女在后面追。眼见就要追上了,这时,王母娘娘从头上抽出玉簪,在牛郎与织女中间划了一下。瞬间,一条宽阔湍急的天河把他俩隔开了,牛郎在东,织女在西,只能隔河相望。织女心疼两个幼小的儿女,王母娘娘只好同意他俩一年方能得见一次。讲到这里,父亲伸出旱烟管,对着银河比比划划:丫头,看到了吗?牛郎星是弯的,好像有人挑的担子。担子两边各有一颗小星,那就是他的一儿一女。织女旁边则有四颗小星星,活像织布用的“梭子”呢。
父亲讲这故事的时候,我听得出神,仿佛看到牛郎挑着担子满头大汗急急赶路,听到挑筐里两个娃娃仰面大哭的声音,看到银河对面掩面痛哭、伤心欲绝的织女……那时的我特别憎恨王母,咬牙切齿地骂她是老妖婆。上学后才懂得,牛郎星和织女星之间隔着十六光年的距离呢,即使乘现代最强大的火箭,几百年也不得相会。是的呢,这些星星,明明隔得那么远,看上去却挨得这么近;明明是十万二十万年前闪的光,却怕把我们弄糊涂,而假装现在才眨眼的;它们明明那么大,却怕吓了我们而装得那么小来跟我们玩。这些调皮的家伙!
天旱的时候,父亲总是频繁观望银河。我问父亲看什么,回答说银河的水汽重了,就会下雨。因为家乡经常干旱,农民们天天盼雨,我也学着父亲一遍又一遍地凝望银河,希望水汽快些重起来,希望雨早一天下起来。
牛郎织女之外,最熟悉的就是北斗七星了,七颗星形状像一把勺子。将勺口的两星连线,向开口方向延伸至连线的五倍距离处,便是北极星了。父亲说,北斗七星的形状是随季节而变化的。这一点,我从童年观察至少年,好象也没有发现。父亲又说,北斗七星是仙女们到天河舀水用的大勺子。我刚看过动画片《大闹天宫》,就说:这些仙女也太贪玩了吧?她们不是被王母娘娘派到蟠桃园去摘桃的么?咋又管舀水了,还把勺子撇到离天河那么远的地方?
我村旁边有一条河,河对面也有个小村庄。那小村离我们很近,甚至鸡鸣犬吠都能听到,但要去那个村却要绕很远的路,才能过桥到那村。所以,河那边的人与事在年少的我眼里,自是陌生而又神秘。
不知哪年的哪个夏夜,河对岸开始有笛声传来,一下子吸引住了我的注意力。
那笛声在夜风里婉转悠长,显得如此醇厚圆润,仿佛笛声里寄托了吹笛人某种莫名的心事。我坐在凉席上屏息静听,感觉那笛音起先在河对面围绕着村庄的树林里盘旋,萦绕其间;然后笛音渐细而高,如轻烟般缓缓飞升,在星月之间绮叠萦散,飘零流转;之后,笛音夹带着些许河水和露水的氤氲,犹犹豫豫地越过小河,潜入我们的村庄,钻进听笛人的耳鼓。细细分辨,这笛音有些哀婉,有些惆怅,有些幽怨,有些怀想,自是天籁般美妙。
对岸的吹笛人似乎对星星情有独衷,笛声总是在金星初上时响起,于夜深繁星漫天时落下。星星们也似有灵性一般,随着笛声的抑扬婉转而眨眼相和,仿佛给美妙的旋律击节赞叹。
这么神秘安静的夏夜,这么优美醉人的笛声,让年少懵懂的我听得如痴如醉,心生一种莫名的美好,吹笛人是谁?他吹的是何曲子?心里存着这样的疑问,却又不愿意以任何方式揭晓这谜。就这样,懵懂之中星夜听笛,听河对岸的惆怅怀想之声,一年,两年,意境自是道不出的美好。
那年秋天,我到乡里的中学读书,认识了年轻英俊的语文刘老师。刘老师,师范学校毕业分配来的外地人,原来就在我们对岸的村子任教,这个学期才调到乡里,来教我们初一的语文。就这样,那个星夜隔岸吹笛之人终于走进了我十三岁的现实。我迫不及待地问他当时吹的什么曲,刘老师说,《长相思》,一首很有名的曲子。《长相思》?曲名都那么美,难怪听起来那么入心。他说他用的是F调大笛,故曲音里多了几分醇厚,几分悠长。
自从刘老师离开对岸的村子到乡里教学,我从此再没听过那星夜隔河的笛声了。后来,应我之邀,李老师在音乐课上吹过那曲子,但我感觉全然不是之前我听过的韵味。我想,这空灵绝妙的曲子大约只合对着星空吹奏,只合在水面上传播,也只合一个人静静聆听。以后的几十年想起少年懵懂时,总有一种美好情愫涌上心间,那就是星夜听笛,听那隔河的长长相思。
那时的星空是一种温情的陪伴,我想,星星微弱的光就是为照亮黑暗而诞生的。就是那么一点微弱的光,对于孤独的夜行人,对于黑夜劳作的人来说,却是一种最温情的陪伴。天气干旱时,农村在夜晚浇地是常有的事,赶上父亲不在家,只能母亲去浇,我和姐姐放心不下,就主动要求给母亲做伴。地头水渠旁用塑料布临时支个小窝棚,算是我们母女三人夜晚的栖息之地。母亲拿铁锨寻视于垄沟与畦陇,我和姐姐躺在小窝棚里嘁嘁喳喳说话,耳边是流水声,头上是飞虫的萤光,天空是闪烁的星星。有着这闪闪的星光,黑夜便亮堂了许多;有着这闪闪星光,母亲就不耽误干活;有着这闪闪星光,夜幕下两个十四五岁的女孩便没了怯意。多年后听郑智化的歌,“星星点灯在我的家门……”歌曲里蕴含的力透纸背的人文关怀,曾激励过无数青年的励志精神。而歌词里用的最基础的铺垫就是星星,星星点灯,一个好温暖励志的词汇。每当听到这首歌,就会想起偶尔的孤独夜行或黑夜劳作时,星星给给予的最温情的陪伴和最坚定的力量。
岁月流逝,不知何时,夏夜观星的闲趣变成了汗流夹背的灯下夜读,我终于跳出农门,奔进了城市。当我终于有了闲暇,回过头来再想看儿时的星空,那星空却再也找不见了。无垠的天空,被高耸的大楼切割成狭小的条块;尘埃太多,涂抹了夜空本来的颜色;灯光太亮,驱逐了星星的身影,甚至淹没了月亮的光芒。我愕然了,原来城市的夜空是有缺陷的。生在城里的孩子,若非离开这浮燥的城,就象邻居三岁的妞妞,怕是一生都难见到真正的星星。为了寻找儿时的星空,我也曾寻找一切机会去乡下小住。乡村的星星似乎比城里的多些,但和我儿时的星空相比,也是打了很大折扣的,绝没有儿时的星空那么壮观,没有时而划过的流星,夜空也不再黑得那样透澈。那一片美妙、神秘、灵性的星空,自远古以来一直陪伴着人类的星空,就这么不经意间被我们弄丢了。我们丢失的不只是一种美景,更是一片心灵的栖息地。那是一片我们子孙或许再也看不到的星空,如果这是工业化和人类发展的必然,那么我宁愿这发展来得慢些,再慢些吧。毕竟,人类的发展,不该以破坏大自然的和谐作为代价。
我祈求浩瀚的夜空云开雾散霾灭,重现我儿时的纯静、深邃、圣洁,让我们的后代子孙少留一些遗憾。