1971,一张粮票的漂泊

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  大社媳妇将我扔进那个女人手里的时候,不但没有不舍,还用尖尖的指甲使劲扣了我几下,似乎把我破坏了再扔给那个女人,才满意。甚至都没有正眼看那个女人一眼,就攥着五角钱扭进了长长的巷子里。

  我太轻了,就是一张微薄的长方形纸片。暗红色的正面上赫然写着两个粗体字:粮票。反面的中间印着隶书八两,八两下面就是一个花朵的图案,左右两侧有斜倚而出的稻穗或者麦穗。别看我只是一张小纸片,却被赋予了使命。去粮店买米买面的人,手里如果没有我,只能在粮店门前徘徊不前。

  那个女人,由于激动,由于想把用五角钱换来的我带进城市,多换几毛钱来活命,紧紧地抓住了我,我感觉自己快被她抓皱了。当她松开手想好好看看我的时候,一阵风正好路过,将我一下子吹向了天空,她失声大叫,像在大声呼唤她丢失的羊群。我使劲往下坠,风使劲往上吹,她疯狂地喊叫疯跑。在一堆干草垛上,眼看着我就落在干草垛的弧形顶端,眼看着她就要扑过来将我捡拾起来,可是风又使了一个更大的阴谋,一口气又吹起了我,将我吹进了浅水湾里。一股凉意立即浸淫了我的全身,大社他媳妇传染给我的香水也渐渐被水冲淡,如果再在水里漂浮哪怕一分钟,我就会失去颜色数字甚至生命。她扑通一声直接跳进了水里,一把就将我捞了起来,在她的棉裤上按了又按,最后一些按出来的水是我的泪水。我看到她额头的纹路急得快扭成了麻花,她的眼睛里似乎有血要滴出来。等到我八成干的时候,她就将我夹在咯吱窝下,一路小跑穿街过巷回到家中,将我压在一张草席子下面。她的男人,整在北屋拉着风箱烧着大锅。大锅底下熬的是白菜汤,周围糊的是地瓜和胡萝卜这些主食。她把我夹在咯吱窝下从浅水湾回家的途中,没有一个人注意她沮丧的表情或者注意到她,她也没有刻意和遇到的街坊诉说她追逐我的遭遇,回到家里她更是没有和她男人提一个字。

  尽管草席子和土坯的炕都非常坚硬,我还是感觉非常舒服。我身上尽管没有了大社媳妇的香水味,染上了浅水湾的淤泥味,我还是很乐意呆在这里。我听见了风箱啪嗒啪嗒的声音很有节奏也很动听,柴火也在灶膛底部噼噼啵啵地响着,有股人间烟火的样子。不像大社家,很少烧火,冷冷清清的,没有活络气。我感觉一股小火穿过我身子底下的土坯炕向着烟筒蹿出去了。我感觉一股大火冲击了我一下,忽的一声就拔向了九天云外。

  晚上,那个女人将一个枕头压在我的身上,那是一个用麦子杆压扁后装成的枕头,一点也不坚硬,再加上那个女人并没有枕上很长时间,我一直是轻松的在暖和的炕上。

  透过席子的缝隙,我看到那个女人和她的男人整在地上鼓捣着什么。那是一些圆形带把的柳条筐子,在别的人家曾经见过。有一户家里有在河务局当工人的人家,不拿着我当回事,曾经把我塞进一个框子的缝隙里,差点将我粉身碎骨。三十多个白色的柳条筐子,白晃晃的一大堆,被那个女人一个一个摞起来,排成了两排,用一个大布包袱包裹了起来。大布包袱很大,能将一个包裹起来甚至将两个人包裹起来,但是包着这三十个框子的时候,还是露着了四个方位的四个角,闪着明晃晃的白光。这些框子的重量我无法知晓,但是我感觉那些筐子被她轮到自己背上的时候,是她身材的两倍,横着有一辆大马车那样宽。她轮到自己背上,向前跑了几步又向后退了几步,又稳稳地立在了地上,背了一会就轻轻地放在了地上,那神情像放她自己的孩子。最终,这些柳条筐子和我一起,存在在那个女人身上,又最终

  成了我和那个女人一生的过客。

  那个女人拾掇完毕,跳上炕开始脱棉裤。但是她只脱下了棉裤,并从针线簸箩里抄起了一把剪刀。这个女人要做什么,要剪坏自己的棉裤吗?要知道那年头有一个棉裤也不是件容易的事情。好歹她没有把棉裤剪坏,而是剪开了小腰。那是一条白色的宽布镶嵌在黑色的棉裤上面,为了好扎腰也为了给黑乎乎臃肿的棉裤增添点美感。她把整个的小腰全部剪开了,又引上了针线,从席子的另一头摸出一把小纸片来,它们足足有一大把,上面印着一两、二两、半斤等,模样几乎和我相近,但是它们都比我小一两或者几两,这让我觉得在这个家里很自豪。她开始把两张一样大的纸片对在一起,塞进小腰里,再用针线缝好。再找两张一样大的纸片对在一起又塞进了小腰里缝合好。眼看着我的同行们都被她塞进了小腰里,我开始不安起来,我上面的八两也玄虚着像要散了笔画。果不其然,等她缝到她肚脐眼位置的小腰时,拿起来一张写着半斤的纸片,把她的手伸到了席子的下面,一把就将我抄了起来,吹吹我身上的尘土,又审视了我半天,要不是她男人在旁边守着,她可能要亲我一下。她抄起了我放在手心,又把半斤抄了过来,将我们重合在一起。半斤比我小一厘米,颜色也比我暗淡不少。但是我们拥有同样的花朵同样的麦穗或者稻穗。

  那个女人把一大把纸片缝制进她的小腰时,她的小腰有点丰满有点鼓鼓的,但是还算平整和优美,根本看不出我们已经驻扎在她一个三十多岁女人的腰身。她一个夜晚都在炕上翻来覆去的,像她的麦子被冰雹打碎了似的。鸡叫了三遍,狗吠了五声,她一骨碌从炕上爬了起来,好像她根本就没有睡觉。穿上棉裤棉袄棉鞋,一根布腰带勒住了棉裤的小腰。结扣的地方正好是我和半斤所在的位置。由于我和半斤挤的几乎像一张纸了,半斤也几乎挤进我身体的版图里去。

  她把长她两个身量的筐子抡到自己背上,吱呀一声推开了木板子门,推开了黑重的夜色,一脚踏上了去远方的路途,等她上了堤坝,村子里被她踢踏起的那些尘土才慢慢落了下去恢复平静。堤坝在高出,更容易招风。风把她吹向堤坝的东边,再从东边吹到西边,临近堤坝边缘的时候,她就紧紧抓住一棵边缘的树以求稳住自己,如果不是堤坝的西边有很多的树相助,风真会把她娘吹进冰冷的黄河里,那么,她进城卖掉柳条框子卖掉我们换钱的梦想就会化为泡影,顺水东流。光靠她男人爹在生产队挣的工分不够一家人吃一个冬天的地瓜干。因此,她必须保证自己能往前走,而不是往后退,也不是被风吹进黄河里。

  因为风大,因为她背了三十多个筐子,所以她把腰几乎弯成了九十度。当她把身子朝右边弯的多的时候,我和半斤的右角就折了起来,当她把身子朝左边弯曲的多一些的时候,我和半斤的左角就折了起来,如果她再蹲下起来几次,我和半斤就有可能成了一个倒三角形。半斤叫苦连天的,说自己本来是在一个城市里流通着,一来二去的竟然流通到了乡村。这个乡村牛粪遍地,人土拉吧唧,个个穷的眼睛里冒白光,尤其女人家更是穷的叮当响,一年到头见不到玉米面,更别说白面膜了。这次进城,一定要找户好人家,起码是吃公家饭的人家,再也不回来了。半斤说着说着还哭了起来,我摸了摸自己,身上也湿漉漉的,三十里路,她像上足了弦的钟摆一刻也没有歇脚,身上汗津津的,已经将我和半斤打湿。我倒不在乎在城市或者乡村,在人的手里转来转去的,反正都是人,没有高低贵贱之分,也没有城市乡村之分。我倒是愿意看见她为了生活跋涉的样子。我愿意为她换来更多的钱或者粮食,让她们家能顺利渡过冬天。

  不经意的,我似乎被什么东西撞了一下,我以为是半斤在闹腾,半斤说我冤枉它。我看到一只手在她的肚子上摸来摸去,一边摸还一边说:孩子,委屈你了,娘对不起你,为了咱全家能活命,我只能带着你奔波了……她怀孕了?刚才是她肚子里的孩子在踢他自己的娘亲?我让半斤看看她的肚子,半斤也惊讶地说不出话来,尽管被折的不像样子了,半斤再也不说话不抱怨,而是和我贴得紧紧地护着她娘的肚子,小家伙好像感觉到了我和半斤的存在,踢了一会就安静多了,他一安静,她迈的步子更大了。甚至两步并作一步去迈,这让我和半斤也提起了精神。

  王旺庄火车站,在寥落穷困的村子面前,有点超现代,有点让人的内心汹涌澎湃。对于她来讲,到了这里就意味着可以去远方的城市,把柳条框子和半斤八两它们卖掉换钱买粮食,而对于其他很多人来讲,到了这就就意味着人生有了新的开始,也意味着可以脱掉贫穷或者追到梦中的事物。

  由于三十个筐子面积很大,上车的时候,遭到列车员恶狠狠地训斥。我和半斤都想出来把列车员打个鼻青脸肿的,可她只是一味地低着头,像刚从监狱里出来的样子,不敢正眼看列车员一眼。火车上人很多,站着的坐着的躺着的,到处都是要去远方的人或者说去城市里的人。她把筐子在人堆里拖来拉去,费了半天功夫才把框子弄到行李架上。当她往行李架上放筐子的时候,透过她的衣襟,我看到了黑压压的好多的人,也好多的物品。我还看到火车上有绿颜色也有白颜色也有黑颜色,窗户外边是冬天寂寥的颜色。而她脸上已经毫无血色,她挤在车座子的一角,像这节车皮里最多余的一个人,那么孤独无助。我和半斤都很难过,都想出来和她说说话,给她擦擦汗。可是我们和那些筐子不同,我们不能见天日,我们只能乖乖地呆在一扎宽的棉裤小腰里,到了适当的时候,我们才能出来。也就是,我们出来的时候也是和她告别的时候。真的不知道,我和半斤舍得还是舍不得这个把我从水里救起,又用体温揣了我一路的女人。

  她的手又伸进了衣襟里,抚摸着自己的小肚子。我感觉她痉挛了下,肚子上鼓了几个包又在她的安抚下平静了。她的汗珠子一滴一滴地滴下来。小腰里也汉津津的,这次不是走路累的是疼的。我和半斤也心疼起来,已经不管这个女人将自己折成了什么样子,至于能不能留在城市里已经不再重要了。

  我第一次坐火车,只感觉脚底下哐当哐当的,感觉不到移动或者速度,咣当咣当的就被带向了远方。当她拖着三十个筐子,带着我们在淄川下火车的时候,我真的感觉离着她的故乡很远了,究竟有多远我也计算不清楚。但是我明显感到这里和乡村不大一样。天是一样的黑一样的冷,风似乎比乡村的风小些,还夹杂着一些奇怪的味道。人的脚跟着脚,密密麻麻的,分不清楚女人的脚还是男人的脚,也分不清是江南的脚还是塞北的脚。倒是城市的脚和乡村的脚一眼就能分辨,尤其半斤比我分的更加清楚。喇叭声一声挨着一声,也是密密麻麻,此起彼伏的,甚至一声盛过一声高,说也不让谁,都非常焦急,谁都有要紧的事情去办,谁都有家着急着回去。

  天黑的好像看不见了路,但是人能走的地方就都是路。但是她不朝人走的路去走,却带着我们向郊外走去。半斤有点急了:不是到了城市里吗,怎么要拐到城外去?她并没有离开城市多远,而是在郊外的一座茅草屋前停下来,从包袱里拿出了一个白花花的柳条筐子,敲开了这户人家的门。出来的是和她年纪相仿的妇女,她盯着她看了几眼,又低头看看她的肚子,看了看地上的筐子说:你们只能在柴草房里住一晚了,我可以给你们拿床棉被子。与其说那是一床棉被还不如说那是一堆破烂,与其说那是一间草房还不如说是一间敞篷。套子黑黑的根本不像白色的棉花做的,并且滚的像一个球,撕扯开之后就全是白瓷碗大的洞。我觉得那洞是黑色的,通过洞口看到的也是黑色。她把被子撕扯撕扯就盖在肚子上,也就是盖在我和半斤的身体上,尽管棉被破烂不堪,我和半斤还是感觉到了重量和温暖。一整个晚上,小北风刮的肆意妄为的,她的头发被刮的蓬乱,再加上头发上粘上了许多麦草,她很像一个收破烂的。我和半斤和二两三两的却都不像,我们在她腰身周围安全的存在着,温暖的存在着,即使有些风要掀动她的衣襟,也被她坚决地拒绝了。

  鸡叫了五遍,狗吠了三声,她从草丛里爬了起来,爬的不是很利索有点拖泥带水的,还感觉她是捂着自己的小肚子捂着我和半斤站起来的。她又从包袱里拿出了一个白晃晃的筐子放在地上,带着我们进城了。

  她趁着一辆车还没有走近我们,抄到了马路的对面,又瞅着一辆车不是那么着急,又从马路的对面穿越到了另一面,我和半斤计算了,大约是穿了七八次,因为她每一次穿越马路都跑的上气不接下气,我们也提心吊胆的。一共大喘气了七八次,算是挤到了淄川大集上一个中央的位置。她喝了一碗小米粥之后,立即敞开了她的包袱,亮出来她二十八个柳条筐子。筐子的柳条还带着春天的绿,夏天的雨,秋天的黄,冬天的风;还挂着女人长途跋涉的星光以及尘埃。二十八个柳条筐子一字排开,立在淄川大集上,冠冕堂皇似的,理所当然似的,理直气壮似的。也让她眼睛里充满自信,腰也挺直了不少。很多人被这场景深深地吸引了,当有人围过来时,她就大声说:这是自己打的柳条子,是夏季滴着露珠的头茬柳条,有韧性不容易断,而且是自己亲手编织的,不掺假,耐用,而且干净卫生,谁买了谁合算……

  人们拿一起一个筐子看看圆不圆,再放到地上试试真的结实还是假的结实。其中一个穿着高跟鞋,嘴上像抹了猪血的女人,很干脆地拿走三个框子:说是一个用来放花,一个用来放馒头窝头,另一个放自己的针线。


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