班组

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  低矮。简陋。坚固。发黑的石灰墙,锈迹斑斑的玻璃窗,脱落了油漆的铁门。轰鸣的机器永远是大件的摆设,墙角始终堆放着几样废旧的零件,屋顶总是横跨着一台经年的天车。我第一次踏进来,它就是陈旧的。多年了,它仍是初见时的模样,不曾换新也没有更旧,似乎被遗忘在时光的角落里。

  跨出校门,尚没有清楚地看看外面的世界,我就循着父亲的足迹进工厂当了一名运行工。那时,我并不知道,班组,就是我以后的安身立命之所。

  起初,话也不敢多说,路也不敢多走,只是小心翼翼地跟在师傅后面,转着,看着。机器轰鸣声里,几个正值壮年的师傅拿着抹布、螺丝刀、扳子,围着机器点检、擦灰、调节阀门,起蹲回转间,动作敏捷,出手有力,臂膀凸鼓的肌肉在劳动布工作服里若隐若现。他们劳动时一丝不苟,很少言语,偶尔的一两句对话,没有任何客套和修饰,简洁、坚定,一如部队的号令:“排气阀关了么?”“关了”。“1#机润滑油加满了么?”“满了。”“风压稳定么?”“稳定。”面对一台台高速运转的机器,他们目光笃定,操作娴熟,犹如久经沙场的统帅。

  年轻的工友腿脚闲不住,斜戴着工作帽,一会儿到工具室拿扳子,一会儿进值班室喝水,一会儿在机房转悠,出出进进,总是兔子一样跳跃着。若是恰巧碰到师傅眼皮底下,他们立刻就老实了,慌忙拉正工作帽,垂下头,干起活来,但一双亮眼睛仍滴溜转着,等师傅一走开,很快就现了原形,该干嘛干嘛了。

  成为一名工人后,再看工厂,一根电线杆都有了温度。以往和我不相干的管道、高压线都变得亲切起来。闲来无事,我常常站在班组前方的戈壁山坳上了望工厂。茫茫苍穹下,氤氲在烟雾中的工厂呈现出一片黛青色,一柱柱高耸的烟囱坚定地矗立在鳞次栉比的厂房前,浓烈的烟气成团成团地抛散在天空中,时远时近的机器轰鸣声飘荡在荒原上。沉雄壮阔的工厂犹如一幅铺陈在西北戈壁的现代工业画卷。那些班组,那一个个鲜活的细胞,星星点点地密布在工厂肌体里,朔野长风中,我仿佛听到那里涌动着的劳动的歌子,澎湃有力,生生不息。

  我尤其喜欢上三班,路上人少,清静,也不用起个大早赶时间。一路上,骑着自行车游游浪浪,东瞅瞅,西望望,电解厂房上空的红旗猎猎翻卷,变幻着不同的形状。铝锭库的铁丝围墙里传出铿锵不息的狗叫声,那一定是几条凶猛的狼狗吧,好在拴在高墙内。沥青路两边的榆树轻轻摇曳着,友好地招着手。九月午后的清风徐来,阵阵凉爽,白班的辛劳和夜班的困倦一扫而空,耳边回荡着“老三届”一毕业就招工进厂的父亲常说的话:“当个国家工人多好呀,就此碰上铁饭碗啦,多少人眼红哩。”我思慕着以后的好前程,心里暗自美着,时不时地撒个把,哼几句歌子,悠悠前行着,再上几个缓坡,拐几个慢弯,就依稀听见厂东部山麓传来的黄河涛声,班组就到了。

  踏进班组的门,我零散的心情很快端庄了。穿戴好工作服,拿上螺丝刀,随师傅进机房做接班准备。师傅关切地看仪表指针位置,探摸缸体温度,倾听活塞往复声响,掐指计算注油器滴数,一台台运转的机器犹如师傅亲手饲养的毛驴,他伺弄得满眼都是怜惜。此时,机房里人来人往,上三班和下白班的两拨人忙着交接,脚步的杂沓声、互相交代工作的叮咛声、铁门的吱呀开合声混在一起,在这热络的一刻,机器都轰鸣着要张口说话了。

  静静地走过,又忍不住含情回眸的是两个彼此中意的年轻人,张春生和秦丽。他俩一个接另一个的班。于是一个上班盼下班,一个下班盼上班。十分钟的交接班时刻,即将下班的张春生忙着收拢工具、做记录,心魂却早已牵系在刚上班的秦丽身上。于是一双手自顾自地忙活,而他已全然忘了手中在忙什么,惟有那一双炯炯的眼睛追光灯一样追随着秦丽的身影。

  我和秦丽跟着师傅一前一后进了机房。我已晓得了她的秘密,就故意磨蹭在后面偷看她的痴模样。看到张春生迎面走来,她的脸颊果然腾红了,羞赧地低下了头。我知道她还会回望张春生的背影,就定定地瞧着她,等她一回头,就接住她的目光坏坏地笑起来,惹得她恼羞成怒扑上来就挠我痒痒。我连忙喊师傅求救,师傅过来劈头盖脸就是一顿训斥:“机房重地是你们闹着玩的?瞧你们有个当工人的模样么?还不赶紧收拾接班!”我和秦丽连忙检查起机器来,头都不敢再抬。过了一会儿,师傅走了,我用余光扫了秦丽一眼,她又侧过脸追寻张春生的身影,我不禁哑然笑了。此时,机房里洋溢着浓浓的青春气息,陈年的房顶都亮堂了。

  稳定。安逸。自得。1990年代初国营企业工人内心都是优越的,商品粮,福利分房,逢年过节就发细米白面,生老病死厂里全包了,没有谁会为生计发愁。上班也一样,工资月月按时发,年底还有年终奖,谁也不会担心饭碗的事。班组里,有的人爱操心,那就让操心,大伙儿就省心了。有的人爱钻技术,那就钻技术,大伙儿就不轻易打扰他,还帮他打个饭倒个水。有的人爱跑腿,那就跑腿,大伙儿有个事儿都找他,事情办成了,敬个烟递个茶,他就心满意足了,下次跑的更欢。有的人爱讲笑话,一枚开心果,大伙儿干脆把他的活儿都争抢着干了,腾出时间专听他讲笑话:厂长的逸事、厂花的绯闻、流行的段子,每每逗得大伙儿笑得前俯后仰,心头再多的云雾也散了。

  交接班过后,班组就静了下来。张建华师傅坐在值班室长条椅上,点支过滤嘴“红梅”悠悠地抽起来。他抱着胳膊凝望着运行中的机器,缭绕的烟雾中,往事潮水一样漫上来:刚招工进厂那会儿,就在眼前这张大铁桌上,与一块儿进厂的赵志刚他们几个比试掰手腕,每回双方咬着牙瞪着眼对峙的手臂青筋都要胀裂了,最后他们还是一个个败下阵来,一边告饶一边朝他竖大拇指。一晃二十年,这一拨老哥儿们昔日铁疙瘩一样的臂膀已松弛绵塌,再也不能像当年那样玩命掰手腕了。张建华师傅掐灭烟头,叹了口气,看了看大伙儿,欲言又止。都念叨多少遍了,早已不稀罕了。

  做梦都想中大奖的严庆华师傅,此时又坐在值班室墙角开始琢磨体育**号码了。他用青筋凸鼓的黧色手臂把小笔记本妥贴地圈在怀里,捏着钢笔在上面时疾时徐划拉着32个阿拉伯数字,锁着眉头苦苦探索**邻号的奥秘,那瘦削的面容刀刻般深邃。每隔几分钟,他会回过神来,警觉地看看电气盘面的仪表指针,复又一头扎进**号码中。

  我和秦丽磕着瓜子谈天。我故意把话题往张春生身上引:“人都夸张春生长得又帅又肯钻技术,安装阀门、换活塞环样样都能拿下!”秦丽一听脸登时红了,警觉地环视了一眼师傅和工友们,给我挤了挤眼睛,悄声说:“嘘,小声点,保密哦,我还没给家人说呢。”我心照不宣地点了点头,她就和我说起了悄悄话,那笑容甜得要流蜜。

  滑向西边的太阳,透过挂着锈渍的玻璃窗照进机房,洒在机器上,仿佛一盏裹了玻璃罩子的霓虹灯,给机器披上一层朦胧的金红色面纱,机器轰鸣声也低缓了许多。一群麻雀迎着夕阳从班组前面的电线上飞过来,落在窗外的柳树枝上,晃着脑袋冲着我们叽叽喳喳叫,似乎提醒大家该吃晚饭了。去食堂打饭?用电炉子做饭?派个人到生活区小餐馆买饭?大伙儿正踌躇着,周建强拎着包包袋袋,哼着歌子回来了。晓得他带好吃的回来了,我和秦丽欢呼着上去卸下他手里的吃食,呵!正冒着热气的土豆、红薯、玉米、毛豆,还有大白馒头和新鲜的辣椒酱。周建强这是遇到刚收成庄稼的老乡了?他一脸神气,笑而不语。原来他先前去兄弟单位送还工具时,恰巧赶上那边一个家住厂区附近乡村的工友,上班时捎来一蛇皮袋子刚收获的土产和媳妇现做的辣椒酱,还有刚出锅的馒头。一看有好吃的了,兄弟单位的工友们就把周建强留下,一边闲谝,一边用大锅煮上土产,谝够了,土产也煮熟了,就给我们带回来了。大家都夸周建强活络,会走动,以后多走动才好。说话间,我和秦丽已煮好一锅大米粥,一碗一碗地端上来,浓浓的米香飘散在班组里,家的味道出来了。这样的时候,谁都顾不上客气了,拿起土豆红薯玉米馒头,捧着香喷喷的大米粥,就着辣椒酱,大口吃起来。

  伴着隆隆的机器轰鸣声,一晃十年过去了。工厂已改叫公司,简朴的办公楼换成了气派的写字楼。厂长唤作了总经理,他那与工人并肩骑行的老式自行车,换作一骑绝尘的高级轿车,工资变成年薪,金额神秘如同传说。

  而班组仍旧是班组,过去这么叫,现在还是这么叫。只是,它更陈旧了,墙体斑驳已辨不清最初的颜色。机器轰鸣声闷钝、低缓,仿佛老人喘着粗气儿。机房角落堆放的废旧零件散发着陈年的铁锈味儿。新鲜的阳光透过锈迹斑斑的玻璃窗照进来,转眼间旧了。

  工人也仍旧是工人。班组建成最初上岗的一茬师傅已渐渐老去,他们行动迟缓,少言寡语,躬着身子在那里干活半天都不见挪动,慢慢地化作一架架机器也浑然不觉。腰背弯曲变形的他们,有着与机器同样质感的轮廓,身上泛旧的劳动布与濡染了岁月沧桑的班组很搭调,只是机器轰鸣着,他们沉默着。

  时光暗淡了往昔的繁华,漂走了一茬又一茬青春和容颜。时间的车轮转动到2006年,这艘国有大型铝业“巨艇”已持续航行了四十余年。它一面担负着产品供应、公益、就业、税收的社会责任,一面又如同一个小社会,背着职工医院、子弟学校、幼儿园、食堂、影剧院、图书馆……长期的负重,压得它疲惫、衰弱、体力不支。此时,又恰逢市场竞争加剧,产能过剩,它陷入了困境。那一柱柱饱经沧桑的大烟囱时常不解地望着天空,迟疑地喷吐着烟雾。班组里,机房怅惘,机器叹息。

  张建华师傅五十出头,已隐隐有了白发,侍弄完机器,他仍旧喜欢坐在值班室长条椅上抽着烟凝望着机器出神,只是手中的过滤嘴“红梅”已换成了廉价“龙泉”。严庆华师傅忙完机房里的活儿,仍然蹲在值班室墙角在泛黄的小笔记本上划拉着32个阿拉伯数字,尽管从来没有中过大奖。年复一年的深度思考,他那紧锁的眉头已纠成两道深壕。嘴勤又会走动的周建强还是喜欢到班组周围的厂房东游西浪。每天逛一趟回来,总会带回来一把瓜子、一串消息,而说来道去,无非是铝价又降了,工资更低了;物价涨了,一个子儿掰两半也不够花了;福利分房取消了,又买不起商品房,往后住房也成了问题;子弟学校划归地方了,书本费涨了,供孩子上学也吃力了……说着说着,大伙儿都沉默了,低头不再言语,不时发出的几声沉重而悠长的叹息,仿佛来自幽深的地下。这样的时候,窗外的麻雀也噤了声,惟有陈旧的机器隆隆轰鸣着,诉说着班组的流年光阴。

  我和秦丽话也少了。忙完机房里的活儿,就各自趴在工作台上为一家人的吃穿算计。菜价一涨再涨,大白菜一公斤都涨破一块钱了,只盼着哪天跌价了多买些储存在菜窖慢慢吃;母亲的类风湿光贴膏药不行,还得烤电才管用;婆婆骨质疏松,要吃钙片,营养品也不能断;孩子马上“小升初”了,资料费、补课费样样省不了,隔三岔五还得买只鸡炖上给孩子补营养,再苦不能苦孩子;丈夫上班的厂房离家远,才买了三年的自行车就破旧得不成样子,买新的又得花掉半个月工资;眼看着孩子一天天长大,早前厂里福利分配的一居室已住不下了,想买商品房可每月工资精打细算还是存不下一分钱,只能在屋里拉个帘子买张小床给孩子隔出个小窝来;过些时候要参加表妹的婚礼,可翻箱倒柜找不出一件像样的衣服,细算来几年都没舍得买穿戴了……皱着眉头盘算半天,心里还是没谱儿。秦丽喃喃地说:“家里老的老,小的小,再难,日子还得熬下去。”我点了点头,心里堆积着难言的惆怅。再看秦丽,才三十来岁,头发已是黑的黑,白的白……

  走出班组,站在山坳上向西望去,初冬的夕阳犹如一颗稀释的蛋黄,有气无力地向西坠去。天色一点一点暗了,冷风从戈壁上阵阵漫过来。夜色中,一柱柱大烟囱隐身了,团团烟气升离排烟口后就迷失了方向,四处弥散,不知所终。遍布厂区的班组,那一扇扇小窗流泻着如豆的灯火,萤火虫一样洒下遍地微光,驱散了工厂的黑暗。

  我久久地凝视着若明若暗的灯火,心有所动,下山坳回到班组。此刻,在一片微黄的灯光下,机器泛着静谧的柔光,工友们坐在一起亲密地说着话儿,映在墙上的身影晃动着,靠近、比划、倾听,画面温馨安宁。我看得出神,一股如家的暖意再一次将我包裹。


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