赵佩荣拿起电话听筒,不论是收听或打出去,必定先切实介绍自己:“我是庙堂巷杨家的门房。我叫赵佩荣。赵——就是走肖赵——走肖赵……”他的声凋至今还在我耳朵里呢。我爸爸常在内已卧室的厢房里工作,电话安在厢房墙外。爸爸每逢佩荣再三反复地说“走肖赵——走肖赵……”就急得撂下正在做的事,往妈妈屋里躲,免得自己爆炸。我们听了佩荣的“走肖赵,走肖赵”又着急,又要笑;看到爸爸冒火,要笑又不敢笑。可是谁也不好意思告诉赵佩荣,他没有必要介绍自己。幸亏接电话不是他的任务,除作他经过那里恰逢电话铃响。不过,打电话向肉店定货等等是他的事。 赵佩荣是无锡安镇人,自说曾任村塾老师,教过《古文观止》,也曾在寺院里教和尚念经。他的毛笔字虽然俗气,却很工正。他能为人用朱笔抄佛经。 他五十来岁,瘦瘦的中等个儿,背微驼,脸容削瘦,嘴上挂着两撇八字胡子,“八”的一撇一捺都往下垂。他走路迈万步,每说话,总陪着抱歉似的笑,把嘴唇尖呀尖的,然后先说声“这个这个”——安镇土音是“过个是个……”。平时他坐在门房里,有客来,他只需叫经常在他身边的阿福到里面去通报,他只管倒茶。女佣买菜回来,坐在门房里请他记帐。他有许多印得字细行密的小说,如《济公传》、《包公传》、《说岳》之类,闲时就戴上老花镜看看。他什么事都能干。他为我们磨墨,能磨得浓淡适宜。打毛衣的竹针往往粗细不匀,他能磨得光滑匀称。他也能做蚊香的架子。他简直像堂吉诃德所形容的骑士那样,家常琐事件件都能。件件都能,其实也就是一无所长。他显然是个典型的平庸人。 夏天他买只新的藤躺椅,有抽屉能抽出搁脚,比我爸爸的旧躺椅讲究也舒服。他坐在外边大柏树大院里乘凉,隔着长廊是一片三十多棵梅树的院子,绿叶成荫,透着凉意。我两个弟弟喜欢跟佩荣一起乘凉,听他讲自己的往事。 佩荣说,他本姓强,叫强英雄。他是过继给赵家作儿子的。他可是个真正的“浪子回头金不换”。吓!他“从前的荒唐啊”,简直独一无二!往常抽大烟的不酗酒,酗酒的不抽大烟,他却又是烟鬼,又是酒鬼。吓!他“从前真是作尽了孽!” 我们听了弟弟的转述,不能相信。佩荣那么个好人,能作什么孽!我们怀疑他自愧窝囊而向往英雄,所以学着浪漫派的小说家,对着镜子把自己描绘成英雄,而且像浪漫主义的角色,卖弄自己并没有的罪过。我们教弟弟盘问他怎么荒唐,怎么作孽。佩荣说:他喝醉了酒,夜深回家,在荒坟野地里走,把露出地面的棺材踩得嘎嘎地 响,有些棺材板都给他踩穿了。 也许他当着我的弟弟,说话有顾忌,但我们只笑他想象有限,踩破几块棺材板算什么大不了的事呢!他就创造不出更离奇的荒唐史或作孽的事了。 他又讲起自己的儿子,更证实了我们的怀疑——他在编故事。他说有四个儿子。大儿子是种田的,二儿子是木匠,三儿子当兵,四儿子做官,是个县知事,这个儿子最坏。他最喜欢当兵的老三。这种故事中国外国都很普通。 赵佩荣大概真的抽过大烟。一次,他告诉我爸爸:打官司的某某当事人准有烟瘾,在屏门前掉落一个烟泡。他把烟泡呈给我爸爸看,爸爸不在意,叫他扔了。佩荣哪里肯扔,他后来向家里女佣人承认,他倒杯茶把烟泡吞了。我妈妈背后笑说:这真是所谓“熟煤头一点就着”。可是他并不因此又想抽大烟。他连香烟都不抽,酒也不喝。 自从佩荣来我家当门房,我家的佣人逐渐都是安镇人了。他经常为镇上的倒霉人向妈妈求情:“太太,让他(或她)来干干活儿,给口饭吃就行。”他尽给我家招些没用的人。门口来了“强横叫化子”,他大把的铜板施舍——虽然不是他自己的钱。这类行径大概也带些浪子气息。可是他连“生病”二字都忌讳,他如果病了,只说“有点呒不力”(土话,没力气)。我们暗笑他真是好个“英雄”。 他在我家十多年,从没听说他和家里人有什么来往。直到日军入侵,苏州沦陷的前夕,他那个做官的儿子忽派人来接了他到任所去。当时我不在家。我一再问爸爸:“佩荣真有个做官的儿子吗?”爸爸说,确是真的,那儿子是一个小县的县知事。 想到赵佩荣的做官儿子,常使我捉摸“强英雄”是否也是真的?“英雄”这名字是谁给起的?大概浪漫故事总根据民间实事,而最平凡的人也会有不平凡的胸襟。 一九九〇年六月
杨绛散文集《赵佩荣与强英雄》
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