这么多年,有个人我在的记忆里一直挥之不去,他不是达官显贵,也不是我家亲戚,他叫佛西。
从记事起,他总是隔三差五地来我们村乞讨生活,据说他家就在漳县城附近的村子里,说话也总是带点城里人的腔调,卷舌音特别浓。小时候我很怕他蓬头垢面的样子,他来我家,我就藏在母亲的身后偷偷地看这个衣衫褴褛的人。他满脸胡须,头发搭在肩上,显然是很久不曾打理了。母亲每次见他都会给他一个馍馍,有时候是黑面馍,有时候是包谷面的馍馍,我家也就这家境,就这些杂粮馍馍,母亲也常常舍不得吃,都留给了我们兄妹三人。
我大点的时候,跟着一群孩子,欺负佛西,拿石头砸他,他也不生气,憨憨地笑。他走到哪里,我们就跟到哪里,喊他瓜佛西,并且替他说:“柴换滚水哩”(滚水在我们这里意思是面汤)!他经常见人就说这样的话,怀里抱着几个捡来的小木柴,手里还提着一个白色的袋子。父亲说他是拉不下面子承认自己讨饭的事实,拿几根柴火来换吃的。村里人都心里明白,也不会要他那几根柴,给他点吃的馍馍,他拿回家晒干了慢慢吃,吃完了再出门讨要。
奶奶那时候还活着,见我们欺负佛西,她就拿起她的拐杖打我们,让我们都散了吧,她说佛西也很可怜。有一次我问奶奶,我说佛西为啥不去挣公分啊,他有胳膊有腿的。奶奶说,他疯了,病情时好时坏。奶奶告诉我,佛西在县城读高小的时候,好了一个女孩子叫阿芮,两个人感情那个好,简直如胶似漆,形影不离。高中三年,两人更是如同一人,一起学习功课,一起上学放学。阿芮知道自己永远都赶不上佛西的成绩,他一直是学校的尖子生。阿芮想,如果自己考不上大学,将来佛西考上了,会不会离开自己?她试探着问佛西,你毕业考试能不能在答题卷子上写我的名字?这样的话,我考上大学就在那边等你,你再补习一年,应该不成问题,要是不这样的话,你考走了我怎么办?我再补习两年也不一定能考上大学啊!佛西为人正直,无私又单纯,他相信阿芮,他也知道阿芮说的话不无道理,就答应了阿芮的请求。考试的时候,他在卷子上写了阿芮的名字,阿芮写了他的名字。揭榜的那天,他没敢去看榜,在自家地里默默干活,他能想象到阿芮脸上洋溢的喜悦,也能知道父母对他的数落和不解,他做好了一切准备。他想,大不了明年再补,他相信自己的实力。然而天有不测风云,人有祸兮旦福,佛西在落榜不久,由于家里发生火灾,他的父母双双身亡,他再也不可能补习重考了。他去找阿芮,想要诉说他不幸的遭遇,可是阿芮躲着他,不见他,他不明白这是为什么?他有一次把阿芮堵在家门口,要问个所以然来,为什么躲着我?为什么不理我?阿芮甩甩袖子说:“闪开闪开,我现在是未来的大学生,国家干部,录取通知都来了,你呢?” 佛西说:“我……”他的眼泪一下子涌入眼眶,再也说不出话来。“以后不要再来找我”。阿芮留下这句话走了,佛西站在风里,原以为阿芮会安慰他,他万万没有想到,事情是这样的结果,他慢慢地走回家,在那个烧光了屋顶的墙角,哭了很多天。
后来,邻居们把他抬到医院时,大夫说他受了极大的打击,大脑已经神智不清了。大队为他在村里的每户人家募捐,帮他治疗了一些日子,他就成了现在的样子,说疯子吧,又不像,说不是疯子吧,他又疯疯癫癫,说自己是个大傻瓜,嘴里成天念念叨叨。
爱情到底是个什么东西?把他的一生全毁了!听说佛西偶尔会展露才华,古文朗朗上口,下一手好棋。
当我知道他是个重情重义的的好人时,我再也不容许其他孩子欺负他了。有时候别的同学给我一个的蔫苹果,或者一把小豌豆,我都会留给佛西吃,这时候他总是舔舔嘴唇,跟我客气地摆摆手,我还是会强制性地装进他的袋子里。
有一次放学回家的路上,别的同学都走了,我走在大家的后面,边读小人书边走路,由于太投入的缘故,不小心掉进了一个渠沟里。自己当时是屁股先掉进去的,被卡住了,怎么爬也爬不出来,眼看着天黑了,我又急又饿,试着喊了几声救命,看四处无人,我害怕极了,哭了起来。哭着哭着,忽然有一只大手把我拉了上来,原来拉我的人是佛西。夜幕浓重,他有力的手传递给我无比的温暖,我感激地连声说谢谢,谢谢!然后拍了拍身上的土和泥巴,准备转身就走,佛西一把拉住我,给我手里放了一个东西就走了。
回到家里,我在煤油灯下打开他给我的东西,一层有一层的牛皮纸包着,这是什么呢?我猜测着,有种黄金出来了的感觉,我耐心地剥开最后一层牛皮纸,里面安静地躺着一颗洋糖,我没舍得吃,用鼻子嗅了嗅,好香甜啊,我把这枚糖果留给了自己的母亲。
再后来,我没有见过佛西。据村里人说他死了,死在了乞讨的路上。