饱食终日,无所用心。论语里的孔子是吾少也贱,故多能鄙事。
小时候的我们倒都不觉的有什么不好过的坎,抬不起来似的,有祥林嫂般要捐的门槛。只不过略略地有些饥饿感,而吃过得东西随便,并不精细,老小口中津津乐道的口腹之欲,无他,只不过些河虾米,金蝉子的。亦没得那人参燕窝海蜇鲍鱼之属。鄙事亦尤甚觉得很美,在今天看来想来还算得上不可多得的趣事。
挑大粪,一条横扁担由得个人的肩膀子去颠着,想是高矮胖瘦的人儿,发力使劲各不相同,故此家人中的惟一的那根青竹担:先是竹节脉络分明,中间两头一线笔直。之后日子久了便不似那么棱角突兀,又用了几十年吧,由清青变黄浊,弧光光的竟是个宽厚的弓的形样了。挑的人,特别是大夏天肩膀子须是或要垫着疙瘩布子或要用水蹭一蹭才好路上掮货便当些,也好惯着腰脚缓缓地发力的——两臂随腰胯一起摆,轻轻掠着风,还得掩住。若是粪尿杂呕沉重些,系钩的草索子就得放些短些,否则弯下去刚起身腰筋绷不住了,两桶满当当的好货离不了地,悬不了空。泄了气,就满身屎尿了。所以一鼓作气就是这个道理,一挺腰,一蹬脚,快走小碎步,下面生也生着风。在田间地埂,溜着风儿也不大埋怨雨后石泥板子路尖又滑,两手托扶着钩子嵌套在木桶环眼里,悠着悠着。行到大半,途中是绝不换手,停连的,忍得,熬得一股就坐地了呵。若是与人照面,只会微微扬起垂下的颈子,不点头,不耷脑。显出憨憨地拘谨与洒落。
而今地处一省之府衢,交通达便,不分五谷久矣。确乎实在不得已要自食其力时方才知道这世间的风味不是审美上的色相和口感上的珍馐。再回头看看,就会了然,幽幽的心底里总会涌返出炎日里野炊陋蔽之俗的味道。而首当其冲那个鄙事自然有些日常戏耍的作用:不管这陇上谁家得个老母鸡子,骚鸡公的必定是河里的水库坝旁拔了,剖了,掏了,洗了。最后那个一甩,在儿时的我看来是件大功德。不用上缴到呕粪缸里去,做社会主义的建设的一粒螺丝钉,开花结果的起夜肥。我等小辈伺机而待,一拥而上捡了那鸡肚肠,腥臊着手脸把你家那来取竹兜,我屋里搜细棉线,他大爷堂间换缫箕。地笼网子,塑料桶子,细竹竿子敲敲打打。大张旗鼓,不是那般响震山林,也是清音辗转,呦呦地敞开心扉:“去闹龙宫,抓虾擒蟹”。大一些的哥子叫到:“喝酒吃肉,虾味正哩。”
河里的女眷浣洗得迟些,眼瞅着这一班一队人马,简直是花土匪了,各式杂牌多有旧货。一个小媳妇乐笑道:“络络的网子连着粘着有啥用哦?”便起来收拾完毕,抹抹腻子流凝的葱白手,揩在两半实翘的后臀上。“我也来玩吧,来把个笼子撑撑开,就来绑诱食塞进里面些。”有了指挥的,个人各司其职,不亦乐乎。土篓子,捞起些螺蛳,边上捡起个捣衣石抬手落下,碎了。和着些腥味的下水就着石头,一齐放入竹兜里。“澄虾”眼睛要快,手也要更快……我的近视眼不方便,蹲坐在青石砧,在后头听叫:一圈五个,细根子上还钳起一个大海子。一兜子起来几个呢?大姐姐会的很哩。等过些时辰,日落间下大耙棹去勾远远的芦苇丛深处的地笼子……小媳妇惊讶道,乌黑的头是老的虾,细细地前脚青得也发紫哦。我么和大姐姐并着排走在前头,提着红桶。塑料的轻便,清脆看到透着殷红的小肢滴答滴答敲着回家的鼓。“大姐姐的衣服也是红红的,脸上也红红的,等回家到也是虾子红红的。”大个子看上了大姐姐的灵巧,出口就有彩头。“今天的活计可不赖啊,怎么分,不好办,还是野猪拱路——掰食”……
一小径烟上来了,火势大了些,大锅烹了油各家的料一齐放进大锅里虾米是活着受罪的变红的,这边的吃法是不掐头不去尾,不似生吞活剥的野蛮,确是游侠的放荡和张狂。吃得好,吃得香,可是还有些饥呢。年月里自有种寡淡和清苦,几个小子没成天见的有荤腥。已近昏辉遗落,一排一排依着土地庙外的矮墙,蹭着脚,呆呆的咽着口水,望着渐远去的红衣影子和红彤彤的落日。
叫着叫着的是什么?