在不夜更深的地方,一定有比夜更黑的眼睛。——题记
是风把整个夜晚连接起来。从一棵树到另一棵树,从一朵花到另一朵花,从一滴露水到另一滴露水,从一个梦到另一个梦,风神操着巨大的口袋,向外倾倒这些没有翅膀的乱飞乱撞的鸟。
这个夜里,只有风在穿行,在聚集,聚集之后在散开。它随意的聚集,又随意的散开,没有人知道它为什么要聚集,又为什么散开。它聚集的时候是一个喜怒无常的暴君,顷刻间将那些散落的叶子或残落的庄稼旋在半空,形成一个圆锥体的大大的涡流,伴随着很大的声响快速转动,疯狂奔走,遇沟过沟,遇坎过坎,没有方向,如屡平地。躺在床上,黑暗,水一样侵透身体,风于黑暗为虎作伥,我听见风在屋顶放肆地抚摩自己的灵魂和梦境,然后看着它像一张单薄锋利的金属片,侧着身子从门窗的缝隙挤进来,试图对我图谋不轨。它整夜的呼喊与奔走,没有一丝疲倦。那些安静的树枝与草垛,在它的淫威下发出苍凉的呻吟或呐喊。一整夜我都在这样的氛围中昏昏沉沉,我感觉它将自己剥光了,撕碎了,折断了,只到黎明来到之前,它才趁着黑暗逃离了。
不管风如何暴躁,它始终还是感动了我。它似乎正在试图唤醒什么,像那些不停探究人类心灵秘密的大师。它把整个夜里的花朵放进摇篮,它把整个夜里的鸟赶往天堂。在爱还没有消逝的地方,它的长发,飘成了夜里令人感动的旗帜。它让我相信,在比夜更深的地方,一定有比夜更黑的眼睛,比风更沙哑的喉咙,比棋子更沉重的脚步,在凝视,在歌唱,在行走……
我相信每一颗星星都有难言的心曲,相信每一块石头都有一个美丽忧伤的故事,我和风一样,是不睡觉的鸟,在夹缝里也能舞蹈,在低凹处依然积蓄着歌声,生命太美,它的每一个角落都让人不忍错过。
我是个嗜睡的人,但今夜,我和风一样,都是不睡觉的鸟。自然中的清香调和成一种特别的气味,各种各样的鸟鸣是无须人来指挥的天籁之音,让我在敝开窗子的夜里醉了。
传说中有一种鸟是没有脚的。它们只能一直飞呀飞,累了就睡在风里。它们一辈子只下地一次,就是死的时候。这便是我在这个夜里选择的姿势:坚持到底。坚持使我渐渐成为风,成为猎猎作响的胜利的旗帜。
我不忍睡去,我是不睡觉的鸟。我想和风在一起,用自己的鸣叫声唤醒那些美好的事物,陪着我生生不息地流淌。如果贫穷将我埋葬,我会禁不住放声歌唱,如果流言讲我风干,我会等到鲜花怒放。我不是最早到达这个世界的人,但我却是最最不愿意撤离这个世界的人,我珍藏这一切,包括黑夜,包括深渊。
这是一个需要用梦来交换的夜晚,在我胸膛里的火焰即将枯萎的时候,我把梦无私地交出去,唤回一个宁静得只有风声的夜晚。我放弃睡眠,放弃等待在枕边的梦,我对自己的心灵有过一个承诺,要给它自由,给它安宁,尽管贫穷,但是时时刻刻听着风声,尽管微弱,但要分分秒秒坚强地亮着。
风在夜里领唱,风把整个夜晚从零点开始分成两半,前一半是记忆的湖水,后一半是畅想的海洋。
月亮清凉凉的,在淡了一些的夜幕上,我看见了另外两个和我一样不睡觉的鸟,一个刚刚走完荒原,一个坐在石头上,满目惆怅。一个是库切,一个是已经走远的路遥,他们正在试图唤醒沉睡的世界。库切眼中的生活就是不停地“在用鼹鼠打洞扒出的泥土造山”。他质问自己的灵魂:“所有其他的人都跟生活妥协了,为什么你就不能够?”库切坚持着,在夜的黑里搜索着照耀人心的思想。路遥的早晨永远都是从中午开始的,因为他要在夜里与平凡世界的人们对话,他要在夜里躲避艰苦生活对他的打击。他们让我相信,这个世界是美好的,让人的心头始终悬挂着一盏灯笼。
我从今夜渡过去,从一个思想的水面渡过去。我的身体是一个空空的筏子。我渡过去,鞋子却湿漉漉地留在这里。它暗示着,我仍将歌唱着上路,仍将展开自由的翅膀,守在黑暗的夜里,和风一样,做一只不睡觉的鸟。