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三十八年过去,弹指一挥间……”
谨以此文纪念知识青年上山下乡50周年
总647#似水流年之青葱岁月系列十(05)#
乍暖还寒时候
(中篇小说)
一九八零年十一月十日
接上篇
一路上,舒令怡向他汇报队上的情况。王队长起早贪黑,村东村西地跑,可积极着呢!就是社员有点不争气,好像这庄稼是给队长种的:出工稀稀落落、没精打彩的,真急死个人。说到这里,姑娘那好看的眉毛蹙了起来,一脸的焦灼。
张泓释然一笑,安慰地说:“会有办法的。”一面岔开问道:“今晚的饭派到了谁家?”
“派饭?什么叫派饭?队长安排我们就在一家吃啊!嫂子待人可热呼了。”
“噢,——……是这样。”张泓不说话了。
不知不觉,已经来到了队部。看屋老头叭在裂着大缝的桌子上,守着一台陈旧的摇柄电话在打瞌睡。舒令怡示意张泓放下被包,随后蹑手蹑脚地走出了队部。
他走在坑坑洼洼的村道上,觉得这是一个沉闷的屯子。歪歪斜斜的土房,星散在土路两旁,横不成线、竖不成行。披着薄薄一层茅草的房顶上,伸出了散着炊烟的筒子,有土坯砌的,也有两只掉底的旧水桶接起来的;再富贵一点的,是用了一截打井剩下的缸管。家家前后园子里,只剩下一些瓜藤匍匐在地,黄烟被扒去了叶子,剩下杆子孤零零地在寒风中瑟缩发抖。
“那是王队长家。”舒令怡对他说。张泓顺着指示的方向,陡然将目光射定了这座在萧条破败的村落中,分外突出的建筑——又高又大的三间房,屋顶上的苫房草足有两拃来厚,砌砖的烟筒,一米高的石头墙基,“前浪后不浪”的房身,水泥窗台,一色五扇的大南窗,木框都刷着天蓝色的油漆。夕阳残照映在玻璃上,反射出一片血也似的红光。
“值个万八千块钱吧!”他掂量着。
“哟,万八千?”舒令怡咋了一下舌头,不禁把肩膀一耸。
“甚至还要多一些。”
……
“这就是我们吃饭的老王家。”走到紧挨着这座显赫建筑物的一个院套,舒令怡推开了拳头粗的柞木条编起来的栅栏门。
“嗳哟,是袁儿回来了吗?快进屋——”随着这阵甜蜜蜜的招呼,走出了一位四十来岁白净脸蛋的妇女。她穿着一件紧绷着胸脯的大绒上衣,脚上蹬一双带绣花的棉鞋,一步三摇、妖妖道道地走上前来。
“哎哟哟哟……”她惊讶了,“这可是打哪来的稀客哟……八成是新来的领导吧?”她的脸并不难看,但堆满了难看的谄媚的笑。
“嫂子,他是我们工作队长张泓书记。”舒令怡从旁介绍道,并没有注意到张泓的表情。
“哎呀,叫我说的”。女人一拍大腿,“原来是书记官到俺家了!上咱这儿来吃饭的书记,走马灯似地,你来我往,还真的不少。可这样年轻的,倒是头一回哟!”
女人一点也不外道地伸出双手,把张泓显得纤细修长的手拿过来,结结实实地握住了。张泓分明感到对方那种攫取的目光,他马上挣脱出来,但是晚了,手上已经起了一种滑腻腻的感觉。
“张书记,俺们这儿可比不上你们大城市里洁净,您可别嫌乎……”女人殷勤地将他们让进了东屋,“她怎么啥都知道呢?”张泓不禁有点心烦地想道。
一踏进门槛,他迟疑的步子,就马上立定在屋地中央了。一幅非常富贵气派的摆设,映入了张泓的眼帘:正面明晃晃的两面大镜,一字排开;紧挨着的,两边各一的条幅镜框里,镶满了密密麻麻的相片。南炕梢放着新刷油的炕琴和被柜,一直顶住了天棚。弯子炕上是黄笸罗面的瓷砖条琴。条琴上,挤满了台式收音机、三五牌座钟,各种各样的脂粉盒,梳妆镜、茶杯、茶壶和皂盒。连过去的北炕梢上,是一对箱子。四围的墙刷得雪白,屋地铺着砖。
“来、来、来!快上炕里,刚出锅的饺子,趁热吃。”女人端上了满满的盘子,里外屋穿梭般地走动,一边招呼在外屋帮着烧火的舒令怡,一面取来了早在臼子里捣得烂烂的蒜泥。
“这有烫好的。”女人拿上来一个描了金的的小酒壶和两个酒盅。“张书记,你们成天在外面辛苦,到俺这,就赶到家一样,喝口暖和暖和身子。”说着就捏起酒壶要倒。
“不,嫂子,老王大哥呢?这阵儿还没收工吗?”
“嗨,他嘛,得一会儿呢。咱们先吃起来,吃饺子不耽误喝酒,”说着她又要动作。
张泓伸手做了一个拒绝的表示:“不是年节,我不喝酒,决不要倒!”
他的脸色很严肃。在那些吃喝成风的年月里,在那块吃喝成风的土地上,客气的拒绝就等于接受。这不仅在于张泓,就是立身炕沿的这个女人,心中也很明白。过去的书记官她接待的有多多少,谁还不是半推半就、最后都端起了酒盅?俗话说:“酒壶一端,政策放宽”,每次黑鱼屯局势的转危为安,还不得归功于我——“王八德”媳妇手中的酒盅和眼底的波澜!
“可是今天这位……却好像有点来者不善……”一股凛然的正气、两道冷峻的目光,镇住了她多年劝酒生涯练就的自然。她抽动着嘴唇,却一个字也没有说出来。
“张队长,咱们就先吃饭吧!”按照事先说定的招呼,舒令怡发话了。
他吃着,但没有觉出味道来,疑虑集中了他的全副思考,这压抑了他的食欲。对他来说,现在更需要抽烟。
“也不知道您的口轻口重,可还行?”女人恢复了常态,说着脱鞋上了炕。像一下子没坐稳,便把身子歪斜着靠上了张泓。她伸手扶了一把他盘坐着的大腿,这才坐正了自己的身子。
张泓分明感到了这个热烘烘身体的依靠。他一转脸,便见到女人正冲他含义复杂地笑着。饺子蒸腾着热气,炕上像是蒙上了一层雾,炕桌对面的舒令怡的面目也不甚清晰。于是,他明白这个女人的用心了。
他放下筷子,接着掏出钱包,点清了票子放在炕桌上,就要下地。
女人的脸,不自然地抽动着。没有片刻的游移,女人右手麻利地抓起了票子,左手扯定了张泓的袖口:“怎么,还给钱?那可不行!别说工作队上门来,就是不认得的,过路赶上饭,还不得招待一顿好吃的?”她正要把钱塞到他手里,张泓敏捷地躲开了
“你就别给我来这一套了!”在张泓近于威严的口气下,胖女人不由自主地松开了手。一张一元的票子包着一斤粮票,掉在铺炕的刷了绿油漆的纤维板上。女人伤心地嘘唏起来。
……
“你为什么要这样!”舒令怡急匆匆地从身后赶上来。
张泓指着四下跑散的孩子们,头也没回地说:“小心第一步,就掉进了……”
他的话没说完,便被自己的思考打断了。
(下接之六)