半边魅影

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  要写这篇小文是缘于小安子近期在朋友圈发的一则动态,大意是年迈的祖母寿终正寝,以此寄托哀思。文里扼要地介绍了祖母多舛的一生。对他来说,祖母不啻于亲娘,他和弟弟的少年时光都是在祖母的荫蔽下度过的。祖孙间的浓浓情意,可见一斑。单是这些文字,并未显见突兀的地方。但文字下方配的一张图片,看后不免悚然,只一刹间,便令我心绪悸动,不自觉地皱起眉额来。

  图片中,灰色的地板上,映着一抹冷硬的红;红红的绸布上,摊着一堆煞白的骨渣。无疑,对小安子来说,骨渣就是祖母身体的凝华,也是祖母留在世上唯一的“部件”了。看罢,我一直揣摩小安子拍下图片并上传网络的初衷。现在网络上各样的“晒”,每天可谓纷至沓来。晒家资,晒才艺,晒情情爱爱。可晒祖母的骨灰,的确算是另类了,言重些,有些邪异。

  这样的景境,我是经历过的。我亲眼看着阴先生打开盛有母亲骨灰的纸箱,将骨块按照人的身体结构依次放入棺柩。骨块很热,阴先生带着手套还不时甩手,整个过程怨声不断。他对这样的“小烧”嗤之以鼻,因为小烧需要一点点地摆,耗时耗力,有些烧不尽的脏器还留着,看起来不免膈应——尽管他曾摸过太多人的骨渣。焚烧时,选小烧自然也是对亡人尽孝的一种,价高不说,起码遗留的骸骨多一些。阴先生在棺柩边摆放母亲遗骨时,很多近房亲朋站在边上围观。看着阴先生抓着母亲的头骨,我就仿佛看见母亲有血有肉的头颅正遭人玩弄,并被围观人的眸光刺穿。那一刻,我的内心是不快的,因为,母亲在我心中仍是一个活生生的,血肉饱满,筋骨健强的生命体。我排斥这样冰冷的摆弄,更排斥众人灼灼的眼神。

  将亲人的骨灰公之于众,究竟暗示着怎样的心理?抑或说,小安子的悼念方式真是内心的自然指引吗?相信大多数人都会认为这有悖常情,而作为同窗,回顾历往后,我又觉得此事发生在小安子身上,也分明合乎熨帖。

  别人对小安子的印象我不得其详,在我这里,他一定是和“邪”“魅”勾连串和的。“小安子”自然是个诨名。只因他和慈禧身边早殁的宦官安德海名字中“安”字相同,形象又干瘦,接近宦官的刻板样貌,这才得此诨名。起初,别人这样叫他时,他还假装气恼,后来就是一副欣欣得意的贱相了,每每还捋着下巴的几根山羊胡,另一只手翘起兰花指,一脸庄重地配合。在校时,他喜欢古韵诗词,我喜欢现代小说,照理说,文学上的互通,还是很有叙头的,可每次我们在一块都不会聊文学,课间或操场一些人群聚集的地方,他常常悠悠地走到我身边,抚颊捋须,照例显出庄重的样子,动辄还浅蹙眉头,别人看后,一定认为我们在聊某些沉重的话题,事实上,此际他正在评说哪个女生的身材如何,相貌如何,说到兴处,口涎似是也要流出了。

  在他任班长期间,我们本有些正经的事要谈,可每次都是在这种不正经的氛围下结束的。期间,他不是故意转到有关美女的话题中,就是突然冒出几句古诗词,正色之下流溢诡笑。几年中,我也渐渐适应了他的这种“邪”,受其影响,本性中掺进了几分邪性。

  小安子也并非一律不分地显示邪性,多数人面前,他会表现出认真宽广的一面。在我看来,他的能力是很强的,有些想法很先进,演讲也是风格独特,谐趣横生。多年后,他对细节的关注和记忆令我们喟然。参加他的婚礼后,次日的小聚上,他竟清晰地列出了在座的每位同学在校生活细节,有的当事人已追忆不起了。那时他已是公司高管,体态丰腴,显然褪去了宦官的一切样貌,言语间也显得更端正。又过了一些日子,他到我所在的城市公办,发了一则信息在我手机上:万里长城今犹在,不见当年秦始皇。卒读后,我随手置之,后来在他的提醒下才知道,这本是在校时,我们站在篮球场边,他曾向我念叨起的诗句。

  对现实的精心关注和背后一丝一点的邪心魅思,构成了小安子真实而矛盾的生命样式,他明确地知道该融入多少现实,当存留多少反叛意识,这从他在校报上发表的短文《手心向下》上便可一窥端倪。这篇充满寓言哲思的短文,让他早早树立了自己的人生追求——寻到姿态与力量的最完美结合点,不低乞,不媚俗,攥卷生力,纾握由心。

  显然,成为社会人后,小安子的邪性被有意匿闭了,不然,凭着当年的性情,怕是很难在职场平步青云,施令服众。而我的一个姨夫,却正好与之相反,他任由身上的邪魅生长,几乎到了魔怔的地步。姨夫自恃通晓古今,精于算命卜卦,言谈上看,似乎对《易经》《道德经》也有研究,众人面前常常摆出凝容皱思的样子,有人向他讨教,他微哂,神色中拉出高人与俗众的界痕,再有人直接恳请他给自己卜一卦时,他变得更深沉了,那人再纠缠,他索性一恼,恨恨地怨那人没有诚意,不再理会。总之,他轻易不会在熟人面前显露身手的。

  也有例外的时候。对于至亲的殷请,姨夫还是给些面子的。一位考上大学的堂姨家的儿子,念了一年多,人突然疯了。听说是在学校看上了一个女同学,如痴如醉,但这个女孩儿已有了心仪的归属,堂姨家的儿子因爱走入极端,**了女孩,后遭女孩男友威胁狠打,慢慢就疯癫了,从而中途退学,返回家中。堂姨找来很多“叫婆”“老巫”,喊魂的喊魂,施术的施术,都不见好。一次,姨夫来姥爷家,被堂姨请了去。那天,姨夫在堂姨家的儿子面前究竟做了什么,现已无法核定了,单是流传的版本就有几个。作为陪同的小舅舅曾亲口跟我说过,姨夫当天几乎什么都没做,只是和堂姨的儿子聊了一会,东瞅瞅,西看看,很快,堂姨的儿子就起了变化,眼神开始打转,四处寻找起来,像是要找什么宝贝似的。果真,几天后,堂姨的儿子就恢复正常了,到现在也未复发。慵懒的小舅舅说这话时,面上溢着敬慕,也因此拜我姨夫为师,现在成了村里的“小半仙”。

  经此一事,姨夫名望骤增,观瞧风水,摆灶掇屋,相面占卜,样样都有人请。几个亲戚家的房子几乎都被他调整过。姨夫以此为荣,在人面前不苟言笑,总是摆出一副深思苦忖的样子。看人住宅,他会说哪个方位不好,格局不正之类;谁家要是祸运不断,他又会从各个方面指指点点。因为这个癖好,我还曾对他冷语斥责过,并与小舅舅闹得不快。那是母亲去世前的光景,姨夫在小舅舅的陪同下看望母亲。一进院子,他就抬手左右扇打,吃饭的时候也是冷冷的,似有怪我招待不周之意。饭后,闲谈时,姨夫才揭晓因由。原来,一进家门,姨夫就看到了很多“脏东西”,这些脏东西几乎与他迎面相撞,吃饭时还在桌边缭绕。小舅舅怂恿我央求一下姨夫,让他好给重病的母亲化解命途。或许正是这个“求”字,令我的胸腔一下窜出了火。我想,母亲正到了待死的节点,你们作为至亲,理应全心抚慰,怎会还这样高高在上,说出这般毫无情意的话!“你们可真是狠毒!”我知道这句话一出口,一定会被视作目无尊长的证明,可我还是明厉地说出了。后果可想而知,小舅舅当场对我一阵詈骂,姨夫也是闷着头,旁边的姨忙解释,让我恳求不过是想见到我的诚心,心诚方灵。因我拒绝请求,我在他们那里成了不顾母亲死活的忤逆的人。

  父亲不愿我和亲娘舅结下梁子,怕影响日后走动,非要我登门赔礼。我硬着头皮走进小舅舅的家门。此时的小舅舅倒也通情,态度温软了许多,只一味强调我的母亲是他亲姐,触此情景,于我于他都是刀劙肉般的痛,毫无区别。这些天,家人心情都不好,我更怅惘悲戚,于是,在小舅舅掏心窝子的话语中,我竟流出了泪,泉涌一般。

  姨夫的心绪也因此受了影响,决定为我母亲无条件占卜。可开端就出了变数——一直随身携带的三枚古钱币竟丢了一个——这是从未有过的事,当然预示着厄兆。姨夫让我做好心理准备后,又询问了母亲生辰八字,掐着指节,念叨着阴爻阳爻,天干地支之类难懂的话,最后得出的结论是,母亲只有三个月的余寿了,且无解数。

  我没算过母亲去世的日子是不是真的在三个月后,但是毋庸置疑,这次的占卜又成了姨夫对外宣讲的资本,就像上次治好了堂姨儿子的疯病一样。至于别人信与不信,我无心探究。不过,从亲戚间的传讲中不难看出,大家多数对此都不太信服的,原因是母亲的离世已是大势所趋,实无占卜的必要了。

  正所谓自矜而生骄。渐渐地,姨夫开始口无遮拦了。起先是抢白同行。要知道,我的干二姨可是三园五里有名的“老巫”,专门为人下神招魂;小姨夫更是个自恃高深的风水相师,他的客户不是位高权重,就是商贾富户,背地里对他早生不屑了。这样一来,这位姨夫一下成了众矢之的,背后讥诮一片。后来,亲戚间又总流出来自姨夫的虚妄预言,譬如在他打工的地方,他断定一处岛屿必定在百年后沉没;又诸如预言哪个国家在某一年必然衰亡,言辞凿凿。私下间,他开始衷溺捣鼓小把戏。我曾亲见他在几个亲戚打麻将的间隙摸走了骰子,下一局众人发现骰子不见后,他就正经八百地掐算骰子的所置之处,众人无心理会。

  往后的日子,姨夫彻底沦为笑柄。我的小姨弟,他的独子,成了毁其名望的重要推手。小姨弟在外伙同他人弄出了命案,被列为从犯发起公诉。姨夫找人托关系,花了很多钱。出狱后,小姨弟性情不改,依然吃喝享乐,人浮于事。姨和姨夫打工的收入远远不够填补这个黑洞,生活很不如意。此后,姨夫便很少在亲戚间走动了。前段时间,小舅舅家的表妹出嫁,姨回来了。姨脸色灰暗,眼神呆板,言谈中偶尔挤出一点干巴的笑。聊着聊着,她就会将话题转到近边那些和她一样不如意的人身上。她强调说,这些人还是会经常找姨夫帮忙看看,姨夫说,他们身上有脏东西。

  最近读了2019年诺奖得主石黑一雄的短篇小说《团圆饭》,感触颇深。小说开篇介绍了母亲的死——误食了带毒的河豚(或者根本不是误食,而是自杀)。河豚,一种藏着剧毒的美味。这种象征意味的开篇,似已摆明了文章的主旨。全篇以从美国回来的“我”和父亲、妹妹在一起吃的团圆饭展开。团圆饭当然意味着亲情、和谐、团聚,可这场漫不经心的团圆饭却吃得令人心惊,四周危机浮动。“我”和父亲明显存在隔阂,“我”心中的鬼魅一直猫在院边的枯井里。通过父亲和妹妹交代,父亲经营受挫的同事拧开了煤气,杀死了家人,同时切腹自尽。而父亲的内心境遇正在向他的这位同事靠近。这时,团圆饭开始了,吃的是一种鱼——在作者的暗示下,正是河豚。到这里,两种力量的博弈便也开始了,明与暗,善与恶,欲与止欲。好在结尾什么都没有发生,只是“又一次陷入沉默,只等着菊子把茶端进来。”

  这正是作者处理的精妙之处,什么都没有发生意味着什么都有可能发生。这种拉锯式的生活写照,在小说里暂且沉静下来,而周遭的现实里,这种博弈和碰撞却一刻不息。邪、魅、欲、恶,每天卖力地变换嘴脸,侵袭、漫漶、熏染、生根、吐须、缠绕。我的这位姨夫在生花的魅影里惨遭捆绑,无法自拔;小安子托着平衡杠在生活与职场中小心前行;母亲去世后的几天里,我曾在房前清晰地听到她的哀咽声,并常在梦里与她相见,周边变得古怪而混沌。《鬼晶》这篇小说创作便是在这种心境下完成的,如今,小说结稿,敛心回目,一切都清朗起来。夜梦里,我与母亲久未再见了,但,我仍很想念她。


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