卷上珠帘总不如

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  卷上珠帘总不如

  娉娉袅袅十三馀,豆蔻梢头二月初。

  春风十里扬州路,卷上珠帘总不如。

  我以前读这首诗的时候,极喜欢后两句的清丽出尘,总觉得有一种未竟的情愫隐在其中,不免有一丝困惑,如诗中所言,这个娉娉袅袅的玉质朱颜是确有所指,还是只是一种空泛的象征跟隐喻。

  而这首诗的后半段,后来也被冯唐衍生出一句经典而多情的语句,春水初生,春林初盛,春风十里不如你。

  也许每一个春风十里的渡口,都有一个令人缱绻难忘的人。直到近几日我看到了杜牧的这幅书帖,张好好诗,方才恍然大悟,并进而妄自揣度,这个令豆蔻词工,青楼梦好的杜郎卷上珠帘总不如的人也许就是张好好。

  而她之所以能够令这个十年一觉扬州梦,赢得青楼薄幸名的风流才子念念不忘,并进而成为他胸口永远的一枚朱砂,究其原因,也许只有一个,爱而不得。

  所求不得,恩爱别离,是这人世间的八苦之一,而尤以这两苦为最。

  正如同李商隐与他的那位天风海涛的柳枝姑娘,晏几道与他的那位心字罗衣的小苹姑娘,还有崔护那首动人的人面桃花相映红,我们权且称其为桃花姑娘吧。

  无论如何,这位与李商隐并驾,有着豆蔻词工美誉的杜牧都不像是一个多情的人。

  关于杜牧,我之前对他的关注并不多,虽然他与李商隐并称为小李杜,可是也许是李商隐的光芒太过灿烂夺目,杜牧总给人一种珠玉在侧的感觉,犹如明月之畔的星辉,稍显廖落。

  如同李杜,世人皆把艳羡的目光投注到那位风华盖世的谪仙身上,鲜少有人关注这位大庇天下寒士俱欢颜的杜甫,他更多的是一位白头搔更短,浑欲不胜簪的老者,满面愁容,孤孑影单。

  而杜牧留给世人的感觉,更像是一位风流才子,正如他在诗中所说的,十年一觉扬州梦,赢得青楼薄幸名。

  与忧郁多情的李商隐相比,他显然不够深情,李商隐有着春蚕到死丝方尽,蜡炬成灰泪始干这般刻骨的情思,而他似乎只赢得一个青楼薄幸名。

  而与情深似海的晏几道相比,他就更不像是个情种。

  虽然他们很像,都系出名门,都具有旷世诗才,然而都郁郁不得志,而晏几道似乎比他更为落魄困顿。

  然而晏小山似乎活的并不纠结,他此生注定就是为情所生的,他一生留下了大量的情诗,而其中最为经典的莫过于那首读之令人炫然泪下的“今宵剩把银缸照,仍犹疑在梦中。”

  可是杜牧不同,他是有着远大抱负与追求的,他渴望长剑倚天、云帆沧海,立一番功名事业,因此他并不志在风花雪月。

  所以,除了那些清新隽永的抒情小诗,风流旖旎的风月之作,他还有很多开阖大气的咏史诗,比如那首大气磅礴的赤壁:

  折戟沉沙铁未销,自将磨洗认前朝,

  东风不与周郎便,铜雀春深锁二乔。

  还有那首凭吊古今的泊秦淮:

  烟笼寒水月笼沙,夜泊秦淮近酒家,

  商女不知亡国恨,隔江犹唱后庭花。

  更遑论他那首气势如虹、文采精华的阿房宫赋,

  六王毕,四海一,蜀山兀,阿房出,覆压三百余里,隔离天日。

  然而末路的唐王朝只如风中之残烛,飘零摇曳,他壮志未酬,只能耽溺于风月,行一些浮浪之举,而无意间赢得豆蔻词工的雅号也并非出自他的本意,他志并不在此。

  落魄江湖载酒行,楚腰纤细掌中轻,

  十年一觉扬州梦,赢得青楼薄幸名。

  这是他对自己那段荒诞不经生活的一种忏悔,自我解嘲,还是对现实不满的一种离经叛道。

  就是这样一位看似形骸放浪、风流薄幸的杜牧却写下了书法史上的传世之作张好好诗,我几乎可以想见他月夜秉烛于窗下郑重其事地写下了这首情深义重、感旧伤怀的张好好诗。

  历史上的书帖,要么是大气象大手笔,比如书圣的那幅辉映日月的兰亭序,东坡的寒食帖。要么是趣味盎然的一个便笺,比如王羲之的快雪时晴帖,杨凝式的韭花帖,还有草圣张旭的肚痛帖。

  象杜牧这样一首情深义重的长诗并以书法为载体的,且是写给一位歌妓的,这世上绝无仅有,它与白居易的《琵琶行》并为伤感迟暮之作。

  白居易笔下的琵琶女是同为天涯沦落人,相逢何必曾相识的那一番惺惺相惜,而杜牧的这首诗则直言不讳地写出了对这位张好好姑娘的倾慕与爱恋之情。

  君为豫章姝,十三才有馀。

  翠茁凤生尾,丹叶莲含跗。

  高阁倚天半,章江联碧虚。

  此地试君唱,特使华筵铺。

  主人顾四座,始讶来踟蹰。

  吴娃起引赞,低徊映长裾。

  双鬟可高下,才过青罗襦。

  盼盼乍垂袖,一声雏凤呼。

  繁弦迸关纽,塞管裂圆芦。

  众音不能逐,袅袅穿云衢。

  主人再三叹,谓言天下殊。

  赠之天马锦,副以水犀梳。

  龙沙看秋浪,明月游朱湖。

  自此每相见,三日已为疏。

  玉质随月满,艳态逐春舒。

  绛唇渐轻巧,云步转虚徐。

  张好好该是位清新美好的姑娘吧,这么一个平凡的女子,微不足道的弱质女流,因为这首诗得以流传千载,倘若不是这首诗的流传,她这个人连同这个名字将湮灭在历史的尘烟中,后世的人们能够读到这幅书帖则犹如沧海遗珠般欣幸。

  而这其中恐怕也包涵有杜牧的感怀平生之意吧,追忆了那一番似水流年如花美眷,更多的是对生命的一种感喟吧,风流总被雨打风吹去,曾经的绮年玉貌、风流无俦如今已是天涯飘蓬,辗转流徙,这一声叹,是对张好好,又何尝不是对自己。

  这是杜牧唯一的一幅传世书法,备受世人追捧,而这幅书帖也是命运多舛,他曾经得到过那位著名的艺术家皇帝赵佶的青睐,成为宫中珍藏,其后几度易手,民国时期它辗转流散民间,也许是命运使然,冥冥之中似有天定,最后得以收藏这幅书帖的是大名鼎鼎的民国四公子之一的张伯驹先生。

  因了他与潘素的那段旷世情缘,张伯驹对这副书帖自有一种一见如故,超乎他人的感怀,几乎可以想象,伯驹先生见到这副字时定是感慨良多,感同身受,百感交集。

  不同的是,张伯驹与潘素得以执子之手,与子偕老,风雨同舟几十载,而杜牧与张好好只能离散东西,空留余恨枉自嗟叹,奈何花自飘零水自流......


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