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芦花白,芦花美,花絮满天飞。”我的家乡高家墩子,端坐在渠沟纵横的里下河水乡。依水而生的植物众多,最让我不能忘怀的是河畔那一望无际的芦苇。
多少年来,芦苇从不去惹人瞩目。千里冰封,寒风如刀,芦苇已经一针针从黝黑而冻裂的泥土里钻出来,暗紫而脆嫩的一颗颗小脑袋还沾着泥花。没过几天,**的身子就裹上了几片尖细的绿叶。暖风一吹,如十三四岁的姑娘一蹿老高亭亭玉立。仿佛还没有回过神来,几日不见就跃过人头,让人举臂难及,柔细而颀长地伫立在小河两岸。暮春四月,正是芦苇疯长的时节。微风过处,犹如一根根青翠的飘带轻盈摇曳。“暖风熏得游人醉”,芦苇不断地向河心蔓延,舟行水上,宛若在绿林长廊中悠然穿行,似乎很远又好像很近,给人一种缥缈旷远的感觉。端午就要来临了,我跟在母亲身后在河坡上打粽叶,踮起脚尖拽着让芦苇弯下腰来,一片片地撕,粗心划破手指沁出点点鲜血。母亲用嘴一吮,又在上面粘了些唾沫,不一会儿就止了血。为了安慰我,母亲帮我摘几片苇叶“折船”。我蹲下身子看一群五颜六色的小鱼儿嗝嗝地啄着“船帮”,就这样几条青色的苇船一晃晃的在层层涟漪上漂向对岸,连同我童年遥不可及的梦想。薄暮冥冥,家家户户一锅锅芦叶粽香伴着袅袅升起又散开的炊烟笼罩了整个高家墩子。
盛夏炎热,月亮慢慢地爬上来,一排排哨兵似的芦苇静谧而幽深,芦脚下不时有水蛇蜿蜒、野兔奔跑,三两只或黑或灰的鸟儿惊腾地飞起。“记得芙蓉谢晚秋,芦花约我棹扁舟”。风劲秋深,北雁南飞,只见落去片片叶子的芦苇万竿金黄、芦花飞白,似若演绎漫天的柔美秋歌。
晚来天欲雪的时候,闲冬降生。“多见芦花少见人”,母亲和娘婶们在河边浓密的芦苇中割柴,苇间不见人,但闻人语响,窸窸窣窣的割柴声和着母亲的欢笑从芦苇缝隙里传来。母亲把刈回来的芦苇一捆捆地破腹剥叶,放在河里浸泡,两天后拉上来在门口晒场上用石磙一遍遍碾压,直至其又熟又软。放工归来料理好家务,已是夜深人静。明月高悬,清辉满地,一根根芦苇在母亲怀里跳跃,母亲编成斗笠、挂帘和苇席。又尖又圆的斗笠既遮阳又挡雨,农家人不可或缺。帘子挂在家门前和猪圈栅栏外,避寒取暖。棉田雪白的时候,还可以用来晒照采拾的棉花。芦席有的送给生产队养蚕、抵算工分,有的挑到街上去卖,以资家用。芦花呢?芦花到哪里去了?噢,天寒地冻的时候,母亲坐在灶膛门口做“毛窝”。稻草、麻绳和五色布条编打的一双双“毛窝鞋”,温暖了我们兄弟姐妹整整一个隆冬、。母亲编打的“毛窝”紧实、软和,因嵌插了红蓝布条还又特别好看。试着把手伸进去,摸着毛茸茸、软绵绵的芦花,暖暖证券从业的酥手养脚。那时,父亲过世早,家里穷,在同伴面前,我没有什么炫耀的资本,常常意兴萧疏。但一双“毛窝”却不断引来别人的顾盼和称羡,让我有些扬眉吐气,因之对其也尤其珍惜。一天放学的时候,雪雨扑面,我舍不得淋湿那双“毛窝”,脱下来夹在腋下,赤脚奔回家。风嗖嗖,雨霖霖,母亲把我冻得通红像煮熟的河虾的那双脚焐在她怀里,紧紧地拥着我泪水长流。
光阴似箭,几年前我回乡下老家探望母亲。台风刚过,我不放心母亲一个人在家。路边不时地看到折断的树枝,有的大树竟连根拔起,如巨人横卧在道路中间奄奄一息。纵目望去,只有一丛丛芦苇还矗立在河边,风雨洗礼,青翠欲滴,是那样的百折不挠。我对芦苇的尊重与敬佩油然生起。想母亲一如芦苇。走过漫长的人生,历经坎坷和挫折,饱尝和阅尽世间的冷暖炎凉,爱过恨过,哭过笑过。母亲从没有奢望只有平静,从没有艾怨只有奋发。荣枯成梦,忧喜化禅,母亲一个农妇用坚韧的肩膀和胸怀护佑五六个子女安康成长。
“蒹葭苍苍,白露为霜。所谓伊人,在水一方。” 芦苇,诗化的名字叫蒹葭。上大学读《蒹葭》时,只觉得美,魅力四射,可无从知晓伊人是谁。后来才明白,《蒹葭》就是一首诗,永远让人猜不透却又情思绵绵无绝期,每每吟诵,心荡神驰。从青春蓬勃到生命晚秋,“蒹葭苍苍,白露为霜”已成为我心灵安寝的胜境。哲人说,做一棵会思想的芦苇。人,生当如苇,洗去追逐名利的庸俗与浮躁,一点点沉静下来用心生活。
我时常倾听那首苏北民歌《拔根芦柴花》,风韵悠长旋律醉人,在蓝天白云下的碧荷稻香和轻舟流水间婉转飘荡,百年芬芳。家乡的芦苇,低调,包容,坚韧,奉献,平凡而普通,质朴而厚重,一枝一叶融进人间暖爱,兴衰生灭蕴藏着生命的博大和深邃。秋水长天,苇海伊人,我的思绪和爱伴着歌声团团芦花似的飞过天空,轻轻飘落在故乡那辽阔而温馨的灵魂底版上一栖终身。