少时的记忆里,老家院子西南角的那棵大杏树,一直是我和姐姐们的骄傲。不用说杏花漫落时,口口声声指着“杏花雪”,非要邻家的小伙伴承认那是“我家的”,杏子熟透了,母亲让姐姐和我挨个给邻家送去“尝尝”,更是让我们捡足了夸赞。
父亲是乡村医生,每年的春联在我的印象里,除了常常变换的“但求世上人无病,何愁架上药生尘”等类,“杏林春暖”却是必不可少的。少时懵懵懂懂中,杏林至少是一直以“温暖”印在脑海里的。肯定也问过几次“杏林”为何与医生的职业关联在一起,但那种短暂的好奇,很快便被一树雪样的杏花,或被大雨中杏子噼啪落地的惊喜所淹没。惊喜!你弄不懂吧?每场大雨过后,堂前那棵我觉得从小见到过的最高最大的杏树,至少能献出大半筐黄橙橙的杏子呢!彼时父母总是尽着让我们先吃,但姐姐们和我总会在这时不约而同,像舍不得随意多吃一颗。因为我们的渴望中,还是惦念那种去邻家挨户往送换回的赞词,更能成就我们。现在想想,那一捧捧的杏子里也存了不少我们对于老杏树的眷念吧。
寻芳薄板台纯属偶然,但确是奔着杏花去的。几天前有驴友在网上推荐青州薄板台新开的杏花,虽有所迟疑,终于没忍住前往。薄板台以前去过好几次,有一次还在它旁边一棵柿子树荫下用过午餐。那是一个秋日,搬块石头席地而坐,边喝啤酒边瞅枝头仅余的几只落单的柿子,甚至故意大声吆喝,像着急着等它们激怒地飞落下来。道旁数丛几近满树的山枣,金黄饱满却能信手拈来佐酒。于是真的微醉了,对比骄傲的柿果清爽的脆枣,醉目里一束束攀援而上的牵牛花,竟完全失却了昂扬,任犹存的丰韵堕成了扎眼的庸俗。春天也到过薄板台,几树桃花点缀南山,与远望里的薄暮,近处绿透了的岸柳构图了缤纷多彩的春意,独没遭逢杏花。去年秋天的一次圣水峪龙门崮穿越中,还亲眼目睹了薄板台南山遭受的肆意开发,泛起的那片恶黄留在脑海里很长时间。
刮了一整天的北风,将天吹成湛蓝。盛日寻芳,一路翠柳枝垂连翘成篱,到薄板台村口才由突变的画风让自己为之一振。村南的连山,已被足足有5层的杏林染遍。远望里,杏花堆烟,或连绵或独秀。拥簇的粉白,与山脚几处老屋的暗黄,花丛间数点柳绿,蓝天辉映下远山的淡青,一应色彩的搭配让图画的写意鲜活了眼神。立在老屋下,仰望那一棵苍劲老杏,深青的虬枝满戴一树粉白,蓦然间像回到仰面等候杏花飘曳的儿时。老屋早已荒废了,皲裂的土墙写满了风雨,四周杂草碎石乱陈,只有比邻相伴的花白杏绿年复一年丰富着它,也算一种坚守吧。往南延伸里,一路花雨后的落红小径穿联起了十几个大大小小的杏林,目光所及好像每一时刻都有花瓣随风飘坠,如青黑枝干间的絮飞雪落。还有一些年轻杏林,花枝密密地交匝在一起,任你也望不出去几米。杏花一丛丛,一簇簇,仔细看上去,却在多姿展演着:全开的,半开的,含苞欲放的。一条枝上花芯还有分别,三个一群五个一簇里,总有几朵金黄的花芯点缀在一片粉红中。蝴蝶没有赶来,蜜蜂却早已忙碌不已。一只小蜜蜂将头钻在花蕊中,慢慢抖着尾部,不凑近看,还以为染了暗黄的花芯在跳舞呢。风息变细了,你才能闻到一丝疏淡的香味,春天的幽香从不着意袭人,就如你抬眼流连于一山如烟的画卷,才知道已然杏林春满!
踟蹰杏林,流连忘返。再回到村口,眼神总忍不住伸向稍远处被垦成土黄的那几大片山坡。视线里村西南的一座山岭,已被开垦至顶,在一片青绿中极不协调地突兀着。想起去年与一位村民的对话,我突然对刚刚入心的如烟杏林担忧了,真不敢想像哪一天它会消失在视线里。在庐山,董奉施医济世,“重病愈者,使栽杏五株,轻者一株,如此十年,计得十万余株,郁然成林……”,开创了人与自然生态和谐共荣以及药食同源的杏林文化。村民提到的精明的开发商,不知会对这承载过古老文明的杏林,稍稍生出一点点怜惜之心吗?
老家的那棵大杏树,终于也没有因为我们的喜爱和为之骄傲而留住繁华。大姐出嫁时,父亲用它做了几件家具,在那个贫瘠的给予我们无限创伤的年代。春满人间的三月天里,想到这些,仍能勾起一丝淡淡的忧伤哩。