我在**艺术学院开有一门关于写作的课,叫做《创作学》。这是一门与创作有关的课,它更侧重于文学写作的技巧和方法学,从观察和细节设置、想象力和场景再造、景物和心理描写、语言与语言运用、叙事基本技巧和变化等诸方面入手,着力提升学员们的观察能力、想象能力、语言能力和叙事能力。我承认,所谓创作学,就是讲述文学创作方式方法和基本技巧的课,它的主旨要放在指导创作上,有效性是第一位的。而文学创作是应该追求“有效性”的一种劳动吗?这个是有待讨论的问题。但是既然受邀开了这么一门课,首先我想说的是,创作学,更多的是训练,而训练的前提是兴趣。
我想许多人都有过“当作家”的念想,这就是兴趣。也许你想尽快地进入到文学的创作中,尽快地创造出一片属于自己的文学天地,但是要当个好作家,我们只有一条路,就是比创作,比谁会写东西。那么,我就从叙事基本方法开始,让大家跟随我一起来试着设计故事。设计一个什么样的故事呢?比如:“我”想要一个苹果。是的,“我”想要得到一个苹果。那好,有了这个条件,可能出现的结果会有几种?
一,“我”得不到这个苹果。
二,“我”得到了这个苹果。
三,“我”得到了苹果,但它又被人拿走了。
如果我们写小说,如果把这个故事变成文学,应当怎样来讲述才更加动人,更有魅力?文似看山不喜平,我们肯定会想办法让这一过程曲折些,更曲折些。那好,让我们开始设想第一个可能:“我”得不到这个苹果。
这个可能,使我想到一个范本,就是安徒生的童话《卖火柴的小女孩》:在天寒地冻的天气,对这个小女孩来说,什么是她想要的“苹果”?当然是温暖。小女孩想暖一下自己的手,于是她划亮了一根火柴。这根火柴,充当了我所说的“苹果”。小女孩透过火柴的光,看到了蜡烛、火炉。于是她想伸出脚让它也暖和一下,结果火柴灭了,蜡烛和火炉都不见了。故事就到此为止么?显然不会。我们说一波三折,仅有一折是不构成文学的,于是就有了第二折。也就是第二根火柴点亮之后,小女孩看到了烤鹅——结果我们都知道,这仅仅是饥饿的小女孩产生了幻觉。那么第三折是什么呢?是小女孩看到了圣诞树,这是精神超越了寒冷和饥饿之上的向往。接下来,又有了第四折:小女孩又划亮一根火柴,死去的奶奶出现了,她为了留住奶奶,又划亮了一大把火柴,于是,奶奶把小女孩抱起来,搂在怀里。“她们俩在光明和快乐中飞走了,越飞越高,飞到那没有寒冷,没有饥饿,也没有痛苦的地方去了”。没有寒冷,没有饥饿,没有痛苦的地方,它属于更大的“苹果”。但是,在这一折之后,安徒生把我们带回到寒冷的现实:小女孩被冻死了。
从这个故事中我们可以看到一般故事的讲述方法:在描绘“苹果”之前,先把主人公的生存状态压低,让“苹果”成为极为重要的渴望;然后,有了第一波折,第二波折,第三波折,甚至第四、第五波折,一次次接近想要的“苹果”,还要一次次将它拿走。如果你从一上来就拿走“苹果”,它就会僵板、简单,缺乏趣味和魅力了。对“苹果”的接近:你必须设身处地为你的主人公想到他需要什么,他为什么那么强烈地想要得到。
当然,有人可能会说,《卖火柴的小女孩》给出的是一堆“苹果”,也就是整个故事中“苹果”一个个出现,又一个个消失了。如果一个故事只出现一个“苹果”,而且最终得不到它,那么故事该如何讲,如何掀起所谓的“一波三折”?
我要举的另一个“得不到苹果”的例子,是伊朗导演马基德·马基迪的电影《小鞋子》。这是一部非常能打动人的电影,它的故事极其简单,但简单中蕴含着惊人的力量。故事中有两兄妹,哥哥叫阿里,妹妹叫萨拉,他们的生活是贫苦而温暖的,这是故事的支点。故事的起因是,妹妹萨拉的鞋子破了,请鞋匠去修,哥哥阿里在取回鞋子的路上把鞋子弄丢了。后来我们知道,他们家很穷,即使把丢失鞋子的事告诉父母,他们也没有任何办法再拿出钱来去买一双新鞋子。于是,围绕妹妹的鞋子,就形成了故事。小鞋子,成为他们渴望的“苹果”。他们首先面对的是妹妹得上学,没鞋子穿怎么办?阿里想出一个办法,就是妹妹穿着他的球鞋去上学,然后放学后跑回来,哥哥再穿上它去上学。在伊朗,女孩和男孩的学习是区分的,女孩上午上学,男孩下午上学。
好吧,两个人同穿一双鞋,当然会引发问题。这时,写作者要想到故事可能带来的种种问题,也是必须要训练的。一是妹妹穿着哥哥的鞋子,会受到同学嘲笑。电影很好地表现了这一点。二是妹妹每次要迅速地跑回家,让哥哥换上鞋子跑去学校上学——于是,妹妹为了赶时间,遇到了种种波折,而且造成了哥哥上学经常迟到,遭到老师的训斥……诸如此类,我们看到困难并没有解决,对“苹果”的渴望还在,而且必须在。
然后,波折还继续出现:妹妹发现自己丢的鞋子,竟然出现在一个同学的脚上。“苹果”的曙光,突然出现在兄妹俩的面前,他们只要到女孩家把鞋子要回来就是了。可是,当兄妹俩到达女孩家门外时,看到的是比他们家更为贫穷的一个家庭,两个善良的孩子,不忍心把鞋子要回来。——既然,问题依然得不到解决,那之后还能有什么故事发生?导演当然要为我们想出第三种、第四种可能,让这两个孩子无限地接近“苹果”。我们试想一下,第三种可能会是什么?没错儿,电影安排父亲赚到了钱,然而父亲的自行车太破旧了,缺少闸片,以致发生了事故。父亲受伤了,他得来的钱全部变成了医药费。“苹果”近在咫尺,但是“苹果”又一次变成了泡影。
按理说,故事进行到这儿,一波三折已经完成,但是导演并没有止于此,他接着安排了另一个可能。这一个可能,当然会是另一层的波折。于是电影开始讲述,校园里张贴了告示,告示上说,市里将举办一次长跑比赛,一二三名有奖品。在奖品中,导演满足了我们的愿望,安排了一双鞋。它是第三名的奖品。然后,电影欲擒故纵,让阿里颇费了一些周折,才获得了参加比赛的资格。出于对“苹果”的渴望,我特别强调一句——电影在前面其实已经为长跑比赛作了伏笔,因为哥哥阿里天天跑着去上学,无意中锻炼了长跑的能力。也就是说,这点儿它做得巧妙,不落痕迹。
我们都知道,这一次是阿里最接近“苹果”的一次。他也信心满满,向妹妹承诺,我会跑个季军,给你赢回一双新鞋子。是的,长跑比赛终于来了。阿里出发,一路奔跑,他先是落在后面,慢慢地赶了上去。这个过程相对漫长,我们的心也跟着提着,他能得到鞋子吗,他能不能得到?电影导演当然知道我们的牵挂,于是他让这一过程漫长曲折到一个极限。然后,还让一个摔倒的孩子把阿里给绊倒在地上,倒在地上的阿里来不及犹豫,飞快地爬起奋力直追——那时,他一心只有追赶,结果阿里没能控制好速度,跑过了终点,得了第一名。于是,当人们向小冠军表示祝贺时,阿里抬起的却是一双充满失望的泪眼。他最终没有得到鞋子。阿里回到家中,妹妹难过地走开了,阿里脱下了自己的鞋子——它已经彻底地磨烂了,阿里把打满水疱的脚泡在院内的池中,散出一阵阵淡红色,是一群鱼向他游来。电影结束。
这个动人的故事有许多可圈可点的地方值得我们学习,但是今天我想谈的还是故事的结构,它是如何做到极致的?我们会发现,在这个只有一个“苹果”的故事中,包含着最常见的故事的讲述方法:在描绘“苹果”之前,先把主人公的生存状态压低,让“苹果”成为他极为重要的渴望;然后,再设计出第一个波折,第二个波折,第三个波折,甚至第四、第五个波折。你要让主人公极力接近“苹果”,一次次接近,还要一次次将它拿走。你得让自己“残忍”些。你必须设身处地地想到你的主人公需要什么,他为什么那么强烈地想得到。还有,对“苹果”渴望的递进的关系,也会让他变得越来越渴望。
接下来,我们再来讲第二个可能:如果得到了“苹果”,然后又被夺走或者失去的故事,又如何讲呢?
我想到的范本是,海明威的《老人与海》。
先是压制、抑制苍老的捕鱼人桑地亚哥,他被人嘲笑,就连跟随他的孩子也离他而去,因为他出海捕鱼总是一无所获。鱼,尤其是大鱼,在这里充当了我所说的“苹果”。可是,就在老人对“苹果”的期待、阅读者对“苹果”的期待,已经减弱的时候,大“苹果”却出现了:桑地亚哥钓到了一条大鱼;这条鱼很大,老人一生都不曾见过;它实在有些辉煌,甚至过于辉煌。小说不厌其烦地描述这个大“苹果”,以及老人得到这个大“苹果”的过程,这是一场让人精疲力竭的战斗——这当然是策略,因为一波三折跟着就出现了。出现了什么?这条大鱼的血腥气引来了鲨鱼。
第一波,和老人争抢“苹果”的是灰鲭鲨。第二波来的是两条铲鼻鲨。按照某种递进关系,铲鼻鲨的勇猛会略略超过灰鲭鲨。经过再一次的搏斗,老人桑地亚哥最终又一次战胜鲨鱼,但他的损失当然也更大些(鱼的四分之一肉都被咬掉了)。我们略过其中的过渡,看第三波。第三波是另一只单独的铲鼻鲨,人鱼之间的搏斗虽然没有进行多久,但我们不能忽略它的作用,它的出现是有意的,因为海明威还得给老人制造困难,因为这条鲨鱼让老人丢掉他的刀子。而第四波,来了两条加拉诺鲨,海明威还继续对老人进行折磨,让天色暗了下来,老人的木浆无法再把鲨鱼打死,但搏斗还要继续。这次搏斗之后,半条鱼的肉已经被咬走了。
然后第五波开始了。这时已经到了夜晚,在黑暗起来的大海上鲨鱼们还会来吗?会,当然会。而且这一次,海明威索性让鲨鱼来得更多些,老人周围布满了鲨鱼,它们撕咬,下潜,抢夺,老人明知搏斗也是徒劳,但他依然不甘放弃,在搏斗中,他丢掉了手里的另一件武器,棍子。这时他还拥有什么?是的,还有船舵。船上所有的物件,大约只有这一件还能使用了。于是,它被海明威塞到了老人桑地亚哥的手上。他只得用它。舵把击在一条鲨鱼的头上,断了。老人把断掉的舵把狠狠地塞进鲨鱼的嘴里,这下,他除了双手,再无任何可以使用的武器了。当然,双手当武器是不行的,那等于是去喂鲨鱼。这时海明威终于让鲨鱼松开嘴,离开了船。
我愿把小说中的一句话看成是另一层波澜,它其实有汹涌的力量。它是这样说的:“他朝海里啐了一口说:‘把它吃了,加拉诺鲨。做个梦吧,梦见你杀了一个人。’”我相信你能从这句话中读出什么,它给我们的,不只是文字的本身。“梦见你杀了一个人”,我不知道还有没有更好的句子能替代它。太妙了。最后,这个老人运回了一段硕大的鱼骨。它是“苹果”的核。
从这个故事中,我们来解析一下小说的构架,它同样有一波三折,从一个低点开始,到另一个更低点结束——因为,“苹果”在得到之后还是被一层层剖开,夺走,剩下的是没有食用价值的“苹果”核。我们还可以看到,“苹果”被削夺的过程和前面得不到“苹果”的故事一样,它是渐进的,递进的,一波比一波强烈、凶险、艰难。我们也依然可以看到,在叙述的过程中,作家需要精心、耐心地设计,为主人公着想,替他护着这枚“苹果”,想他会怎样做,这样行不行,如果这个方式不能再继续了,还可以怎么办。在这里,我们必须明确,“只有读者想不到,不能写作者想不到”。你想到的越多,故事就会越曲折,就会越引人入胜,就会越让人信服。请大家明白,如果它可以出现三个波折,就不能出现两个;如果它可以出现四个或五个波折,就不能只出现到三个或四个,你最好能比阅读者想到的多出一层两层,让他意外,然后恍然。
最后,我们来看看“得到了苹果的故事”该怎么讲。
为什么将“得到了苹果的故事”放在最后讲?因为它最难讲,在这三类故事中是最不容易出彩的。花好月圆的结局,往往不属于小说。鲁迅说,“悲剧就是把美好撕碎了给人看”。撕碎的过程是让人揪心的,而达至圆满虽然也是我们向往和期待的,但在揪心程度也就是震撼力上会弱些。比如像《白毛女》《沙家浜》这类的革命戏剧,还有一些古典的像京剧一类的折子戏,它们在故事最后都达到了圆满,得到了“苹果”。但,得到“苹果”往往是外力介入的结果(比如革命的成功或者皇帝的诏书、某大臣的突然参与,等等),是一种骤转,属于特定时期和特定年代的达成。在这里,我不准备以此为例证来分析。因为在一般性的故事里,因和果之间的关系是密切的,因往往可以在没有外力的情况下导致这个果,其中的逻辑和逻辑关系是我们必须要注意到的。
言归正传,下面我要讲的是一个马戏团到来的故事,充当我所说的“苹果”的,是马戏团看戏的门票。它是一个叫马尔兹的作家写的,小说名字叫《马戏团到了镇上》。故事的主人公是兄弟俩,贫苦是重要的背景,否则,马戏团的门票也就无法构成想要得到的“苹果”。这兄弟俩,哥哥叫艾迪,弟弟叫亚伦,他们从来没有看过马戏团的表演,因此心里充满了渴望。但他们家太穷了,观看马戏表演完全是一种奢侈的愿望。但机会突然来了,传说中的“苹果”降到了他们可以够得到的高度:听说马戏团要雇佣一些孩子干些开场前的杂活儿,要是努力干,就会得到一张入场的门票。