我的奶奶生于光绪末年。套用一度流行的说法,我在这篇文章中,应该是可以称之为“民国老太太”的。她小脚,套裤,蓝布大襟褂子,有发髻,冬天还戴一顶黑色平绒帽子——是不是有点“民国范”呢?自然,生活在穷乡僻壤的她,和她的同时代人林徽因、张充和之类的“名媛”,不可并论。但是,有意思的是,她能说出许多格言式的俗语,并且身体力行。这些俗语,细细掂量,还颇具文化含量。
“宝宝,响雷会打头的”。这是奶奶经常挂在嘴边的一句话。响雷会打头的事儿很多。我们吃饭的时候,碗里有没吃干净的饭粒,她便会说,饭米子不吃干净了,响雷要打头的。洗锅刷碗时水里会积淀一些食物的残渣,必须留着喂猪,如果一不小心,将残渣连水一起泼倒到门外的地里,奶奶便会说,里面有粮食呢,怎么可以倒掉——响雷会打头的。邻居家儿媳妇不孝顺,和公公婆婆说话言辞不敬,把馊了的粥炒给卧病在床的公公吃,一家人吃饭时,说到了这事儿,奶奶也说:天理不容,会遭雷打的。在奶奶看来,雷便是天,是一种超自然的力量,无事不晓,无所不能,人在做,天在看,小到一言一行,大到处事为人,都必须心存敬畏,对自己有严格的约束。
“不要我儿孝顺我,我孙一定像我儿”。关于孝道,是一个很古老的话题。村子里,正面的、反面的事儿多有耳闻。只要说到这些事儿,奶奶便会撂出一句:不要我儿孝顺我,我孙一定像我儿。这是强调身教的榜样力量,强调家风的传承性。事实正是这样,一个对自己父母粗暴冷漠,口调不好的人,既是人子,又是人父,自己忤逆长辈,怎么可能指望自己的孩子孝顺?同样,一个对自己的双亲恪尽孝道的人,通过润物无声的熏陶,潜移默化的示范,他在父母身上的付出,会从自己的后代那里得到丰盈的回报。正是这种种瓜得瓜的隔代效应,引导一代代的人类,向善向上。
“儿孙自有儿孙福,莫替儿孙远焦愁”。小时候贪玩,常常不能完成父母交办的家务,比如挑猪菜空篮子回家,到地里摘豆子之类的事儿不能按要求做好。这时候,唠叨嘴的妈妈便会数落不停。奶奶便会走过来,帮着把事情做好,然后说出这句旨在纾解妈妈心中不悦的话来。姊妹几个,我和二弟岁数大些,小时候,父母亲没有为学习上的事儿忧虑过我们的未来,倒是为我们怕做家务操过不少心。尤其是二弟,不肯做活,便受到“懒”的指责。这时候,奶奶便及时地搬出她的名言。我至今记得这句话,倒不是因为奶奶的话当时为我们解过围,而是看看今天的孩子们被父母精心设计、越俎代庖,觉得奶奶简直是一个伟大的教育家了。奶奶对孩子的放手与豁达,具有哲人般的睿智。
当然,奶奶也决不姑息我们。即便吃饭,她对我们都有严格的要求:坐正,右手抓筷子,左手端碗。要“看菜吃饭”,不管菜多菜少,饭菜必须同步消耗,决不能饭没吃完,菜已经吃光。这有多大的难度啊——那时能有一个菜、一个汤就不错了,通常吃饭时,就是一个汤,吃粥,就是一个装着萝卜干或咸菜的“咸碗”。不仅要“看菜吃饭”,还要“可生穷命,不生穷相”,要讲究吃相,不许把碗朝自己面前拉,不许把筷子送到别人面前,要从上面吃,不许从里面掏,不许像搅水草一样捞。遇到人,要有礼貌,要喊人。有时候,我们不肯喊人,她便扔出一句:“舌头打个滚,喊人不蚀本”。这看起来带有一点功利的味道了,但事实不正是这样吗,一声叔叔阿姨,或者一声姑姑婶子,于喊的人,是张口之劳,于被喊的人,如春风拂过,于是报以微笑或问候,这比起当今同乘一个电梯的邻居,见面互相端着,谁也不理谁——其实这是一种看不见的互相伤害,难道不是“赚”多了?
“给人家吃了传四方,给自己吃了下茅缸”。这是奶奶的待人接物之道。自己很俭省,却把好吃的留下来,待来客人时吃。还有,家里来人了,会做一些菜,她总要用碗盛上一点,送给邻居家的孩子或老人。而这,于总是吃不够的我们,很难以理解。奶奶于是就搬出她的“传四方”的理论根据。还就别说,不仅传四方,还传几代。奶奶已经过世五十年了,家里她的晚辈亲戚说起她来,总会夸她一番。后来,我的几个姑姑、我孩子的姑姑们,都亲力亲为她的“传四方”理论,并使之发扬光大。
“不怕穷,就怕熊”,奶奶的这句话,对我印象尤为深刻。社教时,在大队做总账会计的父亲被贴大字报,说他多吃多占。父亲回家,奶奶严肃地问他:有没有那些事?父亲笑笑,说:跟着一起吃吃碰头给钱不足是有的,但有人瞎说把公家的东西朝家里拿;拿回来你会不知道吗?奶奶说,吃了就要把账算清爽了,该多少给多少。“不怕穷,就怕熊”,那些贪小便宜的事儿,不能做。后来“四清”结案,工作组要爸爸退赔六十元钱,奶奶叫爷爷把猪圈里的一头卡子猪拖到集上卖了,支持爸爸退赔,使爸爸成为第一批“放下包袱”的干部。一次,生产队鱼塘“车鱼”(把水抽干取鱼),我带上鱼篓,到鱼塘边上“拾捎”(鱼取过后,任由自由拾取),捡回一条大一点的“鲢子”,到家后,奶奶见了,叫我送给生产队。奶奶还是那句话,“不怕穷,就怕熊”,鲢子鱼是集体放养的家鱼,即便“拾捎”捡到了,也要交给队里的。现在的许多人,正好把奶奶信奉的俗语颠了个倒,只怕穷,不怕熊,在道义和利益面前,本末倒置,可悲可叹。
读万卷书,行千里路,于是见高识广。但这两者,皆和我的奶奶无缘,她从灶头到地头,基本没出过村子,大字不识一个,她信口说来的那些“格言警句”式的俗语,我不知道是来自她的爷爷、奶奶或父辈的口耳相传、耳提命面,还是来自她所熟识的某个或某些别人,但可以肯定,她生活其间的那个环境,历史的和文化的,使这些俗语及其阐述的微言大义,成为她信奉的人生圭臬。我每每咀嚼奶奶说过的这些俗语,如同阅读林徽因和张充和一样,总能获得灵魂的滋养和精神的愉悦。
(作者简介:江苏省作协会员,退休人员,现居苏州木渎)