一
农村在实现电气化之前,都是靠烧柴过日子的。蒸饭、烙饼、烧水、炒菜、烧炕……样样离不开柴禾。各家各户院里院外、墙角旮旯,差不多都堆放着随手可拿的柴草。走在路上,都会遇到一两个头扎方巾,弓着腰,背着一捆柴草回家的妇人。
晨雾蒙蒙;夕阳西下;鸡鸣犬吠;炊烟袅袅,构成了旷野乡村独有的景色。
记忆里,母亲的身影大多数时候是围着锅台转的。一大家子六张嘴吃饭,每到饭点,屋里就灌满呛人的烟草味。也不知道是烟囱不畅通,还是柴草本身就烟大,一点着火,浓烟就开始由连炕的灶口里滚滚而出,饭做好时,里间外间也都串满了烟。就算平时也打扫,这一年下来,屋里还是挂满了蛛网灰尘。
大概我是十六七岁吧。那年异常干旱,小半年没下一滴雨,地里沟里随处可见手指粗的裂缝,就连村东那条河也断流,裸露出河床,水草暴露在淤泥中,大点的鱼逮没了,剩下那些几公分的小鱼,都干死在河床上。麦子的收成不好,连草都干得不长了,庄稼还能好到哪里去呢?干得冒火的土地,让乡亲们心里没底。不知道下一季的庄稼还能不能种得上?以往这个时候,野外荒草疯长,家畜的草食应有尽有。而这一年,家畜也无处觅食。麦秸已被囤在大场院里留作冬天的饲料,现在是不能动用的。我和姐姐乃至全村的年轻人,那一段时间的主要任务就是,背着草笼子到处采收那些几乎要干得冒烟的荒草。太阳炙烤着大地,出门去,就仿佛置身于一个大火炉中。我们沿着沟沟沿沿,踩着烫脚的土坷垃,到处寻找那些可以饲养牲口的荒草。村周边的想都甭想,早被牲口啃得只剩下一个草根渣渣。想要割到草,就得爬沟上沿去离村较远的那些地方。严重缺水的荒草已没有半丝水分,抓一把“刷拉拉”作响,酥焦的叶子一握就碎,顺着指缝漏下,手里仅剩下一把骨架子。往往要找上小半天,才割满草笼子。而这一笼子草,也不过才够牛吃一顿的。
千辛万苦搜刮来的草喂了牛,家里囤积的旧草垛底子快烧完了,做饭用的草也跟着让人伤神。河堤两旁那些干枯的树枝,也成了梦寐以求的好柴禾(很赞叹村民们的高尚品德,无论怎样困难,大家都不会去拿活着的树开刀)。有人用长杆子绑上镰刀去勾那些末梢的干枝;有人爬上树去砍粗一点的;有人则将绳子的一头抡过干树枝,然后把绳子的两头攥住使劲往下扽,卡在枯枝上的绳子受力下压,只听得“咔嚓”一声脆响,半截枯树枝已随着绳子落下来。这样的枯枝是树死了有一段时间的,要是遇到那些刚枯死没多久的,再用这种方法拉树枝就有点吃力不讨好了。树枝不干不鲜,皮悠悠的,你扽它就弯下来,一松手劲儿,“嗖”地一声又弹去了,使半天气力都弄不下一根来。
即便是有了柴禾,要想吃上一顿饭,也不一定就那么顺当。晴晌白日还好,柴禾干燥易着;要是阴天下雨,特别是赶上六月里闷热潮湿的连阴天,要做顿饭吃,那是相当的窝心。有时拉完了一盒火柴,都还没点着那一把潮漉漉的萱草;就是点着了,也是沤得浓烟滚滚,呛得眼泪鼻涕的,还得不停地鼓动起腮帮子,“噗、噗”使劲吹着风。感觉最具代表性的一幕是,当雨点就要落下来的时候,母亲手忙脚乱地收着晒在院子里的衣服,火烧眉毛般大声嚷嚷:“快!快!快去盖起柴禾来!”柴禾要是被雨淋湿了,就意味着这顿甚至下顿饭,就没法做了。吃不上饭,那可是最最要命的事儿!麻溜地揪出一块两块塑料布,三下两下把柴禾堆盖起来,再抱一捆放屋里。心,这才安安稳稳回到肚子里。
也因着烧柴,日积月累,屋子的房檐屋脊、犄角旮旯难免会布满灰尘。过了腊月二十三,灶王爷爷升了天,各家各户就开始大扫除。扫屋,是除旧迎新的第一项。选一个无风无火的大好天气,把屋里能搬得动的都搬到天井里,放下炕帘,打开门窗,用一条毛巾扎住口鼻,穿上破旧的大褂子,用围巾把头包起来,在一条长杆子上绑上笤帚,扫屋就正式开始了。几笤帚划拉下来,灰便突突地落下,屋内霎时灰飞土扬,呛人的烟灰从门口窗口涌了出来。干这活儿,有时是父亲,有时是母亲。无论是谁,扫完了屋子,整个人都是灰头土脸的,就跟刚从煤堆里爬出来一样,脸上黑一道白一道的,鼻孔里,眉毛头发上,都被灰沾满了。擤一托鼻涕,鼻涕里也粘着黑乎乎的炭灰草灰。双手往脸盆里一泡,清凉凉的一盆水,即刻变成了一盆墨汁。
扫净了灰,就该重新归置归置屋里的家什了。把桌椅被褥锅碗瓢盆等物品,或拍拍打打,或洗洗擦擦,都弄干净了再搬回屋里。大多时候是,从哪儿倒置出来的就放回哪儿去。家什停放的位置已经深入人心,就算闭着眼都能找着。归置好了东西,就开始糊墙。睡大炕那间屋子要用报纸全部糊起来。土炉子上搁上小锅,舀一瓢水,抓一把白面,用小火顺时针搅拌,待到起小泡泡时,浆糊就成了。将一摞报纸叠放在一起,母亲拿把小笤帚,蘸上浆糊,均匀地刷在报纸上,然后交给父亲,父亲上下左右端详端详,找准位置,端端正正地把涂满浆糊的报纸贴在墙上。崭新的报纸一张张糊上了墙,屋子里弥漫着面浆和纸浆的混合气味。等报纸和浆糊都晾干了,再把一沓挂历拆开,什么明星美女照啦,什么风景年画啦,按照月份,间隔抑或紧挨着用摁钉摁墙上。烟呛了一年的老宅,此时焕然一新,年的味道已然飘了出来。
无论平时日子怎样艰难,过年时的用柴问题,可是不能有一丝马虎的。母亲在年前好些天里,就把过年下饺子用的柴禾早早地精挑细选准备好,拿到太阳底下晒了又晒,说柴禾晒得干,烧起来就旺。过年就图个喜庆吉利,“旺”就是要旺啊!她把柴禾上那些小叉子都劈了去,撸得顺溜溜的,再一根根折得不长不短,年三十那天就放到灶旁,以备大年夜里下饺子用。
想到过年,眼前会浮现出这样一副场景:灶膛里红红火火,一根根长短相近的柴禾,被母亲塞进灶口,在“劈里啪啦”地燃烧中,胖嘟嘟的饺子在沸腾的大锅里上下翻滚,茅草房里雾气腾腾。烟火风尘,又开启了新的一程……
二
年关将至,人们都在紧锣密鼓地张罗着过年的事儿。买新衣服、买年货、除旧迎新、备好礼品走亲戚……忙年忙年,一年到头来,也就数过年这会儿最忙了。平时紧吃紧喝不舍得买,这会儿趁着过节的喜庆,也狠狠地犒劳犒劳一回。
电气化普及的今天,家用电器应有尽有,无论是煎炸蒸煮烤烙,厨房电器都能办到。要是嫌麻烦不愿意做,就去买现成的,馒头房村里就有好几家,超市里的熟食也是应有尽有。但我总觉得,现在的这些东西,没有以前的烟火味道浓了。用大锅大火蒸或炖出来的东西,味足、地道,是现代厨房电器无法比拟的。大火炖大骨头,汤白浓郁芬芳;大火蒸馒头,白而松软;烧草炒出来的菜,火力足,使菜品全方位受热,用时短,营养流失少,保存了原味的鲜美……