我打江南里走过,
那等在季节里的容颜如莲花的开落,
我不是归人,是个过客!
--郑愁予《错误》
很小很早的时候,便向往江南。
而江南在哪里,是什么样子呢?那时的小孩子家却只是慒懂着,半懂不懂的,竟也就没来由的喜欢。爱起的缘由只因无意看见家里的一幅老画,很粗的线条,乌蓬似的小船,从春雨里的断桥下撑出来,迎头斜伸着的又是几枝火红的杏花......便觉得美得很,向大人去问,得知画中的地方是叫"江南"的。由此事起,小人儿只觉一念起"江南"两个字,心里就多了些朦朦胧胧的烟水气,仿佛是很美很美的,梦境一般,便很喜欢很喜欢了。
以后上了学,课本里但凡有关江南去处的文章诗词,便会不由自主的多读两遍,甚至背熟了记在心里,也便越发的向往江南,渐渐的发狂一般。连少年梦想里的爱人,也是个一身烟水气的江南女孩子,打一双木兰的桨,从田田团团的莲叶里出来,羞涩的一笑,便划入晚霞中的红莲里去......这样的梦境,谁能说它不美呢?只是太美了便过于飘渺,便童话似的不能实现,乃至教人永生的遗憾。加上遭遇这样或那样的变故,乃至人已三十多岁了,竟还没有去过江南,如何不会更深深的遗憾呢?
江南好,风景旧曾谙。日出江花红胜火,春来江水绿如蓝,能不忆江南?诗人白居易笔下江南的春色是如此之美,乃至他要一直追忆到暮年,到死也要念叨着"梦里依稀吴门路。春风春雨过横塘。忘身已作七旬翁,犹欲垆前问韦娘。"而我便越发的嫉妒白香山,怪他享用尽了江南的湖光山色之余,没来由的出来显摆,写出这许多出色的诗词来,勾得我的心愈发骚动不安,总想插翅飞去了江南,偏偏翅膀又被现实的兀角牢牢的挂住,空自个扑腾,这等难受处,也许是惟曾有过狂热的单相思经历的人才可以道之的。
打那后我读书时便有意识的避开白诗,省得他里面有江南的字句出来扎眼,可恨的是,诗人写江南美妙的诗句是如此之多,乃至时不时的要从脑海里跳将出来,刺我一下:"吴酒一杯青竹叶,吴娃双舞醉芙蓉"、"乱花渐欲迷人眼,浅草才能没马蹄"、"红袖织绫夸柿蒂,青旗沽酒趁梨花"......便不是白诗,别的诗家写江南的诗词又何尝不好得扎眼,刺人心痛呢?"人人尽说江南好,游人只合江南老......未老莫还乡,还乡须断肠!"这是韦庄笔下的江南了;"更将玉鞭云外指,断肠春色在江南",这是寇准寇老西笔下的江南了;"兰烬落,屏上暗红蕉。闲梦江南梅熟日,夜船吹笛雨萧萧,人语驿边桥。"这是皇甫松笔下的江南了......够了够了!这么多诗句砸将过来,是随便哪个多梦善思的人都吃不消的,总是前生的我欠了江南的烟水、燕子、桃花......一笔说不清道不明的诗文债,乃至它们从时空里追了来,缠着讨要不休,总要人去下一番江南,呕心沥血一回,才可偿得了债,销得了这段无头公案!
那末便打理起行装,下江南去罢!眼下的江南正是三月,"杂花生树,群莺乱飞",正是一年最好最美的时候,正是合人流连,勾人留驻的,虽已不再年少,却也喜春衫已薄,如何不要在芳草江南岸上打几个滚,在斜日杏花雨里跳一回舞,把了吴酒春酿,彻底的醺然个够,醉倒在江南呢?便也可无顾忌的拥了江南在怀,尽情的倾诉这许多年的相思之苦,便是被斥为轻狂浮浪,又怎理会得了那许多?
"若到江南赶上春,千万和春住。"诗人千百年前便如此殷切叮嘱了,如今我终要到江南去了,如何不会赶上春,就此和春同住,做一番梦,梦它个地久天长?