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一] 风,裹挟着黄土,将天空搅得浑黄。 这个季节向来是疯狂的。起风的时候,天空站不住一丝流云,只有这个地方特有的、细腻的黄土兴奋地在半空游荡,肆无忌惮地飞扬。疯狂的绿,从来不惧怕肆虐的风沙,顶着黄土的干涸,挤出石缝涯体,像斑癣一样,东一坨,西一坨,醒目在黄土地。 日头失了倚靠,费力地看着夹在两道山梁之间狭长的小镇。小镇似乎极享受这种疯狂,街上,行色各异的人踩踏出的不同声音,如微尘在风中飘荡;然而,小镇又似乎迷失在这种疯狂中,它如阵痛般扭曲着,从东到西,时而宁静,时而喧嚣…… 如同做梦一样,就这般与小镇相遇了。背着啃烂的书本,抱着简单的行囊,我和母亲栖身在小镇最边缘的破院子里。这里,将是我走向大学这个人生殿堂的又一个驿站。 每天早晨,我都是从风中的钟声里醒来。钟声里夹杂着丝丝沙土飞扬的声音,绿色滋长的声音,还有偶尔的汽笛声。这里的声音不同于乡下的山里,毫无节制,似乎一瞬间就要灌满整个小镇的角角落落。 破院子所处的地方,是小镇最宁静的地方。就像绸带突然在这里打了个结,将喧嚣分水在小镇的另一边。宁静,是我所希望的,但也注定我是生活在小镇边缘的人,因为,小镇并不属于我。 清晨,母亲在外面来回走动着,踢踏着不均匀的脚步声。她脚上的鞋子断了半个底子。如果不是我,此刻,母亲应该在山里的小村,裹着她白色的纱巾,与父亲过着她清苦却安逸的日子。我不知道,出现在不属于我们的小镇上,是我的罪过,还是母亲认为的一种幸福。 院子很小,每天早晨,母亲的脚印几乎踏遍每一个角落。我迷失在母亲的脚步、灶膛里柴草的味道,仿佛回到山里的村庄。母亲会适时地打断我的迷失,那碗长年不变的臊子面的香味,将我拉回现实。 吃着那碗弥漫着土洋芋味道的长面,我的心是宁静的。那是渗透到我心底的味道。无论走到哪里,有母亲的地方,就是家。但是,望着窗外日渐浓郁的春色,我不会忘记,我是小镇边缘的人,母亲也是。 我从宁静走进喧嚣,会途经一处小镇上最华丽的建筑,它围在高高的白墙里。路过那里时,总会有一种没来由的敬畏。我从白墙下走过,看着房屋绿色的圆顶,连呼吸都轻了许多。我知道,我不属于小镇,更不属于这里,所以,我的目光落在院子里精美的建筑上,都是奢侈的。我想,那钟声会不会是这里传出去的。 母亲会在上面坡坎的院门口望着我,直到我绕过那道白墙。母亲背后的那个院子,是我有生以来居住的最破旧的地方,但是,因为有了母亲,那里也是我们这种小镇边缘人最温暖的地方。绕过白墙时,我的目光里留存了母亲头上的白纱巾和她种下的那株紫丁香的颜色。 离白墙不远的街口,总会有个人影蹲在路边,手里拿着木棍,胡乱划扯着。他是我在小镇上唯一的朋友——苏克兰。 苏克兰身上有一种特殊的味道,靠近他的人,都会厌恶地躲开。只有我,能镇定自若地坐在他的旁边。苏克兰曾经问过我,为什么我不躲开他。我没办法回答他,这是我最不想面对的的话题,它会让我想起一个人——三十岁还依旧待嫁在家的姐姐。 苏克兰身上,还有一种味道吸引着我。在我生命中,只有父亲身上有这种味道,而父亲身上的味道来自他养得几十只羊。苏克兰没养过羊,但他父亲是宰羊的。苏克兰说,他父亲的屠宰车间比学校的操场都要大。 没离开山里的时候,我身上的味道与父亲是一样的。只是,来到小镇后,小镇的风沙一遍遍洗涤着我的身体,那羊腥的味道,后来只会出现在梦里。多少年后的日子里,这不仅是我在小镇时人生最大的缺失,也成为我离开山里后,人生永远的缺失。 第一次见到苏克兰时,他从上到下地嗅着我。我看到他眼睛里的戒备与不屑在目光在消散。就因为我身上的味道吗?昨天晚上,我破天荒地要求母亲烧了一大锅热水,就是想洗去身上从山里带来的味道。但是,那块廉价的香皂并没有起到遮掩的作用,反而让我觉得身上像长了毛刺一样难受。 苏克兰问:“养羊的?”我不置可否。苏克兰继续说:“让你爸把羊拉到镇上来,我让我爸给你爸多算些钱。” 我相信苏克兰的话是真诚的,因为,通过一个人的眼睛会看到他的内心。说这话的时候,苏克兰的眼睛里没有笑意,只有那种味道在目光里沉淀着。但是,在他的眼睛里,我看到自已与周围的人格格不入的形象:荒草一样的头发,干枯而发涩,那是香皂洗完的结果;黄土一样颜色的脸上蒙着洗不净的尘土;退了色的格子上衣,外翻的领子上衬着一层粗糙的灰布,那是母亲翻了几遍包裹才找到的布头…… 苏克兰在同情我的窘境! 苏克兰的皮肤是细白的,像父亲羊圈里刚初生的小羊一样细白,很配他身上那件奶白色的外套。他身上的衣服是小镇上最名贵衣馆里卖的成衣。我带母亲熟悉小镇的时候,曾站在那个衣馆门口,看见橱窗里的假人身上穿得就是这件。他脚上穿得鞋似乎也是价值不菲。 在这样一身打扮的人面前,我除了缩缩布鞋里顶出袜子的大脚指头,便是窘得无言以对。 与苏克兰的相遇是今生躲不开的缘份,就像我与这个小镇一样。他是喧嚣中浪荡公子,我是宁静中被边缘化的乡下人。如此悬殊的两个人,同样沐浴着小镇的风沙与阳光,为不同的梦想在小镇的狭长里行走着…… [二] 和苏克兰一同走进学校门口,我的心情总会变得激昂起来。我想,这要源于母亲那碗洋芋面的力量。清一色的服装,也会让我的内心少一些卑微。苏克兰在前面晃着身子,我挺拔着腰板,像校园里笔直的钻天杨。但是,我刻意去挺直腰板,眼里装出一抹凝重,总会招来苏克兰的嘲笑。 笑归笑,苏克兰说,这个年龄是人生最迷茫的时候,他就算挺到腰疼,人生也不会为他改变什么。笑过后的苏克兰是沉默的,与他平日里调侃的性格截然不同。 我懂苏克兰说的,他说过,他还赖在学校,就是因为他不想过早地面对不想面对的生活。父亲留给他的东西并不是他想要的,但是,做为父亲唯一的儿子,他无法拒绝,也不能拒绝。 我“赖在”学校为了什么?有时候,我会为这个问题思考上一整天。 在破旧的院子上头的半山腰上,看着日渐生机的小镇,我不想走进它,但我的人生已经与他息息相关了。母亲说:来了,就放手去面对吧!的确,我没有权利不放手去面对,这于从山里走出的人来说,不仅仅是个机会,更是踏着父辈们的脊梁,才能走到小镇来。
走过小镇边缘的日子
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