上学期,我接了一个六年级村小班。
开学不久,我布置了一篇日记。孩子们基础太差了,很多同学语句不通,层次混乱,语言平淡乏味,更谈不上写作技巧了。连续好多篇让我无法卒读,心绪烦乱,简直改不下去了。这时,一篇写当周下暴雨涨洪水的日记呈现在我的眼前。她以一个孩子的眼光,仔细观察着雨的世界,完全把自己小小的心融进了每一个细节。虽然遣词造句的功夫还差得远,但明显有“鹤立鸡群”的效果。我急忙翻到封面,方知是“蒋长梅”写的。瞬间,我记住了她的名字。
也许是好感在作怪,在这个完全由乡村孩子组成的班集体里,我感觉她长得格外乖巧,于是笑问:“蒋长梅,你妈妈一定很漂亮,是吧?”她微微一笑说:“我没有妈妈,我是抱养的。”言语中没有通常状况下的无语凝噎,更没有泪光盈盈,平淡得有些让我心惊。我瞠目直视她的眼。她心领神会地说:“我不知道我的亲生父母是谁,我是被现在的父亲从路边捡回来养大的。”一个司空见惯的表情,一个烂熟于心的答案,一种完全超出同龄人心理特征的反应。听闻此言,一种母性的温柔油然而生,从此,我对她多了一份关爱。天气变化的时候,我会注意她穿什么衣服;中午回不去,我会注意她在学校干些什么;课余休息,我会关心她喜欢和哪些同学一起玩......
一天放晚学后,我和杨老师正在办公室给蒋长梅和几个好学的孩子答疑解惑。一个老头走进来,我以为是谁的爷爷,出乎意料的是蒋长梅自然而亲热地叫了声“爸爸”。他走到办公桌前,灯光下,我看清了他的样子:佝偻的背永远也直不起来;瘦削的脸面呈菜色;右眼看不到睫毛,也看不到黑眼球,只是一团可怕的白向下斜吊着;左眼呢,也是一团近似猪油蒙的白,在白的最稀薄处,微微能露出点黑色,这大概是他唯一与这个色彩世界得以交流的窗口了。
他穿着一件不太合身的衣服,不过还算干净。我问他:“你是蒋长梅的爸爸?”“是,梅梅是我从路边捡来带大的。”我沉默了,心想:“一个几乎看不见东西的人居然能带活一个婴儿,长大后还如此健康开朗,该要付出多少心血呀!”我接着问:“你的眼睛看得见吗?”他说:“很近的时候能看见一点点。”我再问:“你们靠什么生活?”“每个月领国家发的五保金,自己也种点粮食蔬菜什么的。”
蒋长梅一直站在旁边看着爸爸说出一字一句,也许有点酸、有点痛,但绝没有嫌弃。我知道这是多年的养育之情形成的本能,她与父亲早已跨越了血脉的障碍,心心相连。我的眼睛湿润了。这可怜的孩子,身上从来看不到一点邋遢的痕迹,漂亮的马尾巴,干净的衣服,做事利索,学习认真,一点不比其他孩子逊色。得吃多少苦才能练就这样的“早熟”啊!
一想到她放学回家要当爸爸的眼睛,还要洗衣做饭,和爸爸一起种庄稼,我就情不自禁地心疼起来。此后,我把她列为优秀学生的培养对象之一,协同班主任一起解决她学习上的困难。课堂上,鼓励她深入思考,积极回答问题;课后无偿地提供补课机会,一旦发现她哪个知识点没有掌握好,立马叫到身边细细分析讲解,直到弄懂为止。
在我耐心的辅导下,蒋长梅的作文水平也明显提高了,她的日记、小练笔、作文很多次作为范文读给同学们听,同学们向她投去羡慕的目光。我偶尔也会把她带回家一起做饭、吃饭,顺便教她一些生活小常识。饭后让她到书房看看课外书,增加一点文学修养。孩子很懂事,知道我特别喜欢鲜花,偶尔会从路边采一把送给我。一来二去,我发现她骨子里憋着一股靠自己努力改变家庭环境的狠劲。
一天中午,蒋长梅领着爸爸走进我们办公室。她爸爸从口袋里摸出20元钱递给我说:“长梅说你对她好,我要感谢你。眼睛不方便,没买东西,请你喝杯茶。”我说:“没有必要,钱留着自己花。”这时,残疾爸爸说:“你无论如何要收,你对长梅这么好,费了很多心,这是应该的。”面对如此面相,却能说出如此话语的人,我惊诧了!难怪可以养出这么聪明可爱的女儿,他只是眼睛瞎了,心里可亮堂着呢。我更不能收钱了,几经推诿,我把钱揣到了老人家的兜里。蒋长梅顿时泣不成声:“老师,收下吧。”此情此景,我再也抑制不住自己的情绪,眼泪夺眶而出,接过钱揣进口袋里。后来,我买了几本青少版名著送给蒋长梅,她笑眯眯地接受了。
这个“丑陋无比”的父亲,收养了这么一个乖巧的女儿。他们长年寄居乡下,住得破烂不堪,吃着粗茶淡饭,相依为命,相互慰藉。在大千世界,过着最简单最穷困的生活,没有抱怨,只有希望。父亲希望女儿长大,学有所成;女儿希望自己长大,回报父亲。这是一种多么朴素的愿望。这个特殊的家庭告诉我一个不争的事实——良善在贫穷之中孕育,希望在贫穷之中诞生!