从武昌楼下来,沿着台阶右侧长满青苔的小路,经石门开、望江亭等景点,到达秀园,斜对面便是当年吴王试剑的地方。那些关于试剑的神秘传说,隔着花径,隔着几块早被风雨侵蚀的石头,仿佛触手可及。许多年前,弘法传经的慧远来过,仕途失意的常建来过,探幽寻梅的苏轼来过,兄弟情深的子由来过,还有追随先师脚步的黄庭坚来过……一批又一批的士子文人先后聚集于此,他们难道仅仅只是想看看那个爱宝剑、爱美人的英雄吴王,看看在此行吟的屈原?站在试剑石前,回味当年响起的清冽剑声,依稀看见电光石火处,一石三分,三分天下的神奇。这壮观的景象,竟然连同这片迷人的山水,一起跳动成波澜起伏的乐章,在耳际回响。
试剑石的旁边,是明朝正德元年,湖广兵备副使恽巍为纪念楚国诗人屈原而修建的望楚亭。亭子不大,隐于青山绿水之间,占据着一个绝佳的远眺位置,去国怀乡的诗人屈原,行吟鄂渚之时,在樊山的每一个山头,想必是走了又走,选了又选,最终才选定此处的。屈原的洁癖太深了,当登高返顾,望美人兮天一方的忧思里,是不会放弃对每一寸土地的打量和挑剔的。
毫无疑问,繁花暖阳中的那一抹亮绿装点了亭子,也装点起二千年前那位泽畔行吟的诗人的美好理想和愿望。你不去亭子里坐上一坐,闭上眼睛,想象一下这座江南古城漫山遍野奔涌的情思,用手摸摸雕栏琉璃里尚未冷却的余温,用脚踩踩早已斑驳满是屐痕的青石台阶,甚至于用眼睛、用鼻子去接受一朵山花的爱抚,都将是十足的遗憾。
一切都远去了,一切又从未远走。
从望楚亭下来,已是下午三点。阳光透过浓密的林子,洒落一地清辉。光线空灵得如饮醉的月华,透着微醺,透着温柔。鸟儿们睡去了,山林也沉沉睡去了,在这安静的山间,嗒嗒嗒的脚步声格外清脆。沿着疏密错落的青石小路向下,迤逦而行,不知不觉已到当年庞统读书处。庞统耕读樊山,是在东吴做周瑜功曹期间。这个读书庵地处西山最幽深的一段,相当于谷涧的谷底。今天,在庞统读书的草堂旁边,建起了名为凤雏庵的寺庙,古朴古香的檀木、灰瓦红墙的建筑、佛塔莲花的神韵,让人想起独对青灯、淡泊红尘的士子。不过,当年耕读于此的庞统并不是我想象中的样子,隐于樊山,其实是韬光养晦,这就和来时兀然挺立在路旁的松风阁迥然不同。
黄庭坚来樊山旁隐居时,刚刚结束黔、戎二州万死投荒的贬谪流放生活,于九月初到达武昌,定居于此一年有余。那个饱受宦海摧残的文人,在漫长的羁旅生涯中,没少体会夜半钟声到客船的苦楚。此时,他的老师苏轼又在常州病逝,这一切有如积压在诗人心头的浓云,西山距其故乡仅七日路程,于是,秀山丽水的樊山成了黄庭坚的栖息和凭吊之地。
人生不如意事常八九,可与言者无二三。他学先师,尝试把心灵交给山水,放下红尘,放下执念。夜宿樊山的某一个夜晚,山风袭来,松涛阵阵,竹雨潇潇,在松风阁夜读的诗人,灵感袭来,提笔写下了流芳千古的《松风阁》诗,这个夜晚注定是属于黄庭坚的,他用一场耕读,实现了自我的救赎和精神的重生,也永远把自己定格在了西山旷远深沉的文脉中。当然,这样的夜晚,也属于尘净光生、怀抱天下的庞统,更属于滚滚红尘、生生长流的众生。
在这样的时代,身处尘嚣闹市,寻得一隅安静之地,耕读晨昏,已是不易;不被名缰利锁牵绊,保有一颗初心,在西山的深涧沟谷,青苔瓦砾中,拾掇岁月的沉香,打捞散落在时光村落中的文化碎片,在一次次妥帖用心的梳理中,找寻这座城市的基因和自己最初的来向,已是幸福!
难道不是么?