4月恰逢外婆90岁生日,正当舅舅与几个姨妈悄悄地商议怎么帮老妈庆祝时,老太太直截了当地提了三点要求:她不想在酒店大办宴席,不想对着一个白花花油腻腻的大蛋糕、吹上面90字样的蜡烛,到了她这个年纪,谁想记得自己活过了那么漫长的岁月?与此同时,她也不想穿上傻乎乎的红缎子夹袄,接受儿孙们呆板的朝贺。
几个要求一提出来,外婆的几个儿女,包括为寿宴打了一肚子草稿的舅舅措手不及。舅舅只好说:“妈,你要咋样过,咱们就咋样过。你的戏本说来听听?”
外婆的要求简单至极,她要求在一棵花树下享受春光,她要儿孙们席地而坐,吃一顿快快活活的野餐,她要大家准备肉肠、切成段的全麦面包、鱼子酱、用蛋黄酱土豆泥和罐装豌豆搅拌成的沙拉,还有一小篮子色彩鲜艳的水果。另外,她要大家准备一瓶红酒,每个人手中都要拿着正式的玻璃酒杯,而不是一次性的纸杯。外婆说,碰杯要有响,这样的酒才值得喝。
这样的祝寿野餐会啊!
我的一个外甥女说:“太姥姥想过一次50年代的生日聚会,好有情调呀,她20多岁的时候,肯定穿过俄罗斯布拉吉,交过俄罗斯笔友。”
我的小姨说:“我觉得老妈的主意没错。一次出人意料的野餐会,才能让咱们都记住她的90岁。要不然,那些热爱浪漫的新婚夫妇,为什么要飞到马尔代夫去,坐在漫涨的海水里喝红酒看夕阳呢?倒酒的服务生都要趟水而来,大家的裤腿都湿淋淋的,这样记忆才深刻。”
小姨还关照大家,多拍一点现场照片发发朋友圈,让没法赶来的亲友沾沾喜气。
不好意思,我们一张照片也没法上传。
因为坐着轮椅的外婆一到野餐会现场,脸上就显现一丝促狭的笑,她弯腰从轮椅底下拖出一个软布筐子——通常是她出门时放茶水和成人尿不湿的地方——外婆以青筋毕露的手托着筐子,要求每个儿孙,把自己的手机乖乖上缴。她像一名一眼看透调皮学生心理活动的班主任,撒着娇威胁:“外婆只过一次90岁生日,100岁的时候还不知道在不在呢,你低头刷手机怎么陪外婆?人在心不在,小心外婆不理你呀!”
每个儿孙,带着各种复杂的表情,暂别自己的手机。而外婆的小儿子、我们唯一的舅舅,从右裤兜拿出手机……见老妈杵在自己面前继续托着筐子,不得不又从西装内袋里拿出第二只手机,见老妈还托着筐子不移步,只好从腰包里拿出第三只手机。
外婆吃力地把那放了二三十只手机的软布筐子推回轮椅底下,舒心地笑了。
好吧,大家倒酒、夸张地碰杯,说着祝外婆长命百岁的吉祥话,多少有点心不在焉地吃着面包、舀着沙拉,忧心自己错过了电话、微信或朋友圈的段子,忧心自己错过了某个机遇……我们这代人,已经丧失了陶醉在一棵花树的荫蔽下、并与酒液一样芳醇醉人的春光共享片刻的能力了吧。也是奇怪哦,当年,在智能手机还没有发明的时候,我们是怎么活在这世界上的?究竟是有手机的世界像一场梦,还是没有手机的世界更像一场梦?
外婆假装没看到我们若有所失的神气,她牢牢地安坐在自己的轮椅上,像一只警觉性极强的老鹰蹲在自己的巢穴上,护着自己的蛋。
终于,酒瓶见底了,沙拉碗也见底了,外婆松口说,可以把手机还给我们,但前提是:“外婆的祝寿会还缺戏文呢!你们谁会背一首长诗,30行以上,背出来不打一点儿磕绊,咱们这趟聚会就可以尽兴而散。”
大家商议了一阵,公推外婆最长的重孙子来背一遍张若虚的《春江花月夜》。男孩刚满15岁,我们都没有想到,刚过了变声期的他,已经有了这样一副深沉蕴藉的好嗓子。他麻溜地往下背,从“春江潮水连海平,海上明月共潮生”,到“江畔何人初见月?江月何年初照人”,从“不知江月待何人,但见长江送流水”到“鸿雁长飞光不度,鱼龙潜跃水成文”,四周渐渐少了喧嚣,没了浮躁,只听见风摇落花的声音。外婆佝偻着背,用手拢着耳朵,力求听清楚每词每句。最后,男孩将满腔的追问慨然一收,悠然道出“斜月沉沉藏海雾,碣石潇湘无限路。不知乘月几人归,落月摇情满江树”时,我看到,外婆的脸上忽然流下一行清泪,她以粗糙变形的手,慌忙地擦拭多皱的脸颊。
时光已过去90年,这首诗在她心中投下的涟漪,我约略懂得,已不能追问。