汉水之畔的日与月

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一座石桥,连接起安康两个县境,北面是石泉的喜河,南面是汉阴的汉阳。

汉阳当然在汉江的阳面,紧挨一江绿水,青山之下一座镇街。街道狭长,顺着江水走势拐一个大弯,几十家店铺,主人没有刻意求财之心,不过把这当成一种生活的状态,如同工人做工,农民种地,只为有一件事做,求得心里安稳。隔天一次圩日,镇街上也只不过稍多了些摊位与行人,并没有熙熙攘攘,喧哗吵闹的景象。

这是白日的景象,到了夜里,镇街上没有城里的霓虹闪烁,桥头边一家烤肉摊子,老板有了预约方才出来,否则就慢悠悠的待在家里。即使生意很好,营业也至多到了九十点钟。因此这镇街上一到了明月高挂就静悄悄的,只剩下江水缓缓流淌的声音。浸润的汉白玉的石桥栏杆都是湿湿的。

镇上人皮肤白皙,普遍显得年轻,桥头旅馆的老板娘看上去风韵犹存,一问才知已年近六十,早抱上了大胖孙子。街中间理发店的小伙看上去二十出头,实际年龄三十大几,从西安打工回来又在镇上开这一爿小店。

男人英俊女人靓丽自然是受了水土的滋养,秦岭山挡住北边来的寒风,汉江水让空气中充满氤氲的气息。夏无酷暑,冬无严寒,形成了亚热带的季风湿润气候。江水里有鱼,水田里种稻,鱼米之乡的人自然要比秦岭北边人们饱经风霜的脸面要婉转细腻的多。

地方小了人心也就简单,不必弯弯绕的去琢磨别人,掩饰自己。伙伴想去汉阴县上,听到老板娘的儿子有顺车可搭,随便一句想搭车的话竟老板娘记在心里。于是早上满镇街的寻找我们两个只是普通旅客的人,谁知道我们却在镇街上晃悠悠的吃完了豆腐脑、油条,正兴致勃勃的在一家卖阳荷姜的摊子前踟蹰。老板娘好不容易找到了我们,满头大汗的表示歉意,说车子等了我们一两个小时,实在等不了就只能先走。好像犯了错误的是她而不是我们。

我在数日前来到这汉阳镇上,为着一件采访的差使。这趟差让我走入桃花源中,做一回武陵人,却按捺不住想要记住山上的每一株草,水中的每一条鱼,镇街上的每一块石板,小镇上人们的每一个脚印。

于是知道先有汉阳城后有汉阴城。我脚下踩的这一块土地正是一千多年前汉阴县城的所在,县城原名西城、安阳,都与这座城所处的方位有关。唐至德二年正式改名汉阴,又过了一百多年,宋朝时因为水患将县城迁到了汉江以北,仍称汉阴,反将原来的县城改名了汉阳。

于是我猜想那著名的“沈家三兄弟”,瘦长文弱的沈士远、沈尹默和沈兼士是肯定到这汉阳镇上来过的。百多年前汉江的水比现在还要清澈和宽阔,沈家三兄弟定会在凤凰山卧龙岗的文峰塔下焚三株高香,虔诚叩拜之后,从古城门内启程,踏着千层底布鞋的足印,顺着江水往南而行,到了这汉阳镇上,蘸着碧绿江水,用《石门颂》的笔法写一篇凭吊子贡的文章。然后又从这里顺江而下,进入长江,再折向北,到了省城西安,到了东瀛日本,又到了京城北京,在煌煌北京大学,以一种左宗棠大将后裔的坚韧和血管里浸润长江水的灵秀感悟庄子,精研书法,探究宇宙与人生的哲理,寻迹我们这个民族用优美语言折射的历史沧桑。

沈尹默大概也是受了汉阳镇上气氛的感染,灵气里沉淀下淳朴,变得讷于言而敏于行,后面干脆将自己名字君默中的“君”字直接去了“口”,变成一个“尹”字。从此后半生里只冷眼旁观世相,埋首翰墨之间,方成了米元章之下八百年来第一人。

沈家三兄弟后面再未回到汉阴,沈尹默的墨宝上亦常署上“吴兴”“竹溪”的款识,是故乡太过沉重,轻易不敢触碰,还是故乡太过轻灵,如云如雾,悠远而缥缈,紧紧握住,张开手却空空如也?

汉阴与汉阳,耳边挂着一月与一日,月上柳梢头,人约黄昏后。日照汉江渡,恍惚如梦中。

我在这汉江的白露时节,知道沈尹默从秦巴山里离开后再也不能找到回家的路,而我这个匆匆过客,也因为找不到前方的路,所以终是不忍离开。


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