这个妖怪,我取名叫它掌仙人……
似乎比我还要年长许多,从我迷蒙记事起,它就已经静静安居在那处小角落了,连母亲都不记得是谁最初给它安的家,按照草本植物的年龄来计算的话,起码也到太祖爷爷辈了。这次回老家扫墓,它还是一如往常,丝毫不招人耳目,与老屋相亲相依,融为一体,守候着无数个日昃东升与别离归依。经过它的时候,不禁想要问候一声,素日人烟稀寥的乡村里,一切像被遗忘在隔世,荒山野林般任其生灭,若非年节,大概除了鸦雀会造访这里之外,就只有它和老屋两位老人窃窃私语了吧。
老屋是座平房,很矮,四四方方的,像个火柴盒子。顶上水泥铺成的,很老很旧了,长年累月风吹日晒,面料上都犯着黑,感觉像要沙化了一样,记得小时候,收获的农作物,需要晾晒的,都会摊开在房顶上饱享日光烘照。
没有围栏杆,它就落户在屋后的一个边角上,无人剪修整理,根茎已经延伸成很大一片了,攀附着侧墙面垂挂下来。周遭聚集一堆枯枝败叶,许是雨水冲刷到角落里的,恰好做了它子子孙孙生长的沃土肥料,隐约能看到它最原始的生根地,是一个锈迹斑斑的铁盆子,原来它是被载植的,并非野生,可那载种人是谁,已经没人知晓了。仙人掌是很耐热耐旱的植物,生长温度也要二三十来摄氏度,瘠薄,较易成活,他当时是出于怎样的心情安置它于这里的呢?也许那是个很热很热的夏天,他百无聊奈中得到了它的种子,一时兴起就找来个废弃的铁盆子,铲几铁锹泥土,就撒了种子,是个孩子吧,因为大人们都要忙田地里的农活,挣工份,家族人口众多,糊口都忙活不过来,不大可能跟这个不顶吃不顶喝的小盆栽耗费。但也许都不是。
追溯这些有意或无意间留下痕迹的东西的往昔,猜测那时现场存在的人、物、事以及饱含的感情,常常使我陷入沉思。光阴是最让人无可奈何的柔兵利器,缓缓无声中,却让很多物什面目全非。而那些曾经被人为镂刻在那里的东西,它们在经历年岁风霜后,一成不变地静立在一隅,世相变迁,它们都默默见证,也许周围人忘记了,可它们一定记得那个场景,有双手赋予了它们生命,它们并非来得莫名。
人也一样,有源有根,老屋再破旧,家乡再偏远,到底也还是生你养你的起源地。我相信没有人会真正嫌弃故乡,就算它脏乱又破败、落后又穷僻。豪奢侈欲固然能让人情绪高涨,或慕或及,但在落日黄昏雀燕归林时能让人心湖泛起阵阵涟漪的,如何都还是故乡饱蕴祥和温情的一瓦一砾。人是渴望身心都能有所栖息有所庇护的缺乏安全感的生物,本能抵拒流离与漂泊,安土重迁,几千年抚藏进骨子里的对于家乡的依恋,即使脚步走得再远,过了多少年,那条伴随成长回家的路,纵然荒草萋萋,荆棘掩道,也依旧深埋在记忆里,脚尖迎向它,就能找得到。
归属感是人隐藏在本性当中对家乡的呼唤和提醒。没有哪个精神康健的人会不知道自己来自哪里,虽然长年奔波在外,有遮风挡雨的居所,但被认可为“家”的地方都是难以轻易叫出口的。没有归属感,始终会感觉漂零流浪,也常常滋生迷茫和不安,读书时的住所被称为宿舍,毕业后的住所被称为工作附近的租房,究底它们都不是长久容身之地,存在太多变数和顾忌,过客般的身份。日常的“回家”意义单薄得很,简捷地表明一个舒服的去向而已。身边许多在外地买了房子的人,在归返时,也时常说回某某地,而不是回家,在年节到来之际,就会直接毫不吞吐地说:回家。细细揣摩,此中别具意味、理直气壮的大概就是那盈满心扉贴心贴肺的归属感。
老屋前后左右都陆续盖了新式楼房,白墙朱瓦,新鲜朝气,我家的小平房掉陷在凹落里,如同垂暮的山野樵人,衣衫褴褛,逆了时代。二十年踪迹,家家儿女长成,老屋承载一代烟嚣风云后,气数将近,母亲也想要整改翻新,为弟弟将来谋划一门亲事。邻里亲朋各有建议,只是不知栖居在一角的掌仙人是否乐见其成?凡物不可贵,但有了岁月年轮的打磨沉淀,亦生可怜可惜,我宁愿相信它同老屋一样有魂灵,在无数个孤独的日夜里,它携着满堂儿孙与老屋做伴。仙人掌一直是顽强与毅力的象征,回想曾经,多少个风雨飘摇的日子,母亲携同我们一路走过,未曾败倒服屈,坚韧地执守着,如果豪富之家的守护神是座敷童子,那么无形中维护我家的坚毅之神许就是掌仙人。
老屋虽陈旧,处处透露着残败卑微的气息,但也隐隐召显著平和安宁,与世无争。回到老屋,像摒弃了形骸里的浑浊泥淖,身心轻盈,连时间都走得慢了,白日清幽辽阔,悠悠婆娑,夜晚星月悄然,出奇的黑与静。怀想小时候的懵懂无知,我更迷恋此一时的淡然平逸,久居闹市,心弦都是紧绷的,节奏太快,很多身不由己,藏灭了心灵深处的春岭秋泠。躺在老屋的怀抱里,会忘了谋生活这个概念,有一种解脱,像剥开束身的囚笼,拾一些枯柴,在炉灶上淘煮一顿米饭,淡茶青菜相佐,茅山细雨,袅袅炊烟,遗世物外的过活,朴实、简单亦省性。
莺花草木年年相似,与老屋一同老去的邻墙村人,每每见到,都增添几分衰老,我不知道,在别人眼里,看到我的母亲时,是否也有相同的感叹,新人旧貌相替,真不知道是该忧还是该喜。我生性腼腆不善言辞,遇到村人长辈,不太熟稔的,都不知如何招呼,不多话不热情,时常被大人教导嘴巴不乖,不懂世故人情,然而生性如此,我也奈何无门,每次只有点头称是。但于村人,我必定是有心亲近的,哪敢有傲姿,尤其是饱经风霜的老者,他们吃的盐比我吃的饭多,过的桥比我走的路多,书本理论真切可鉴,但到底比不过循循岁月教会一个人的生存本领。少不可欺,老亦不可欺,我深信再无名之人,遑乎行街乞儿,当他熬厉生活的艰辛,爬过岁月的年轮,一步步跋涉过半个世纪,他身上,一定存在某些不可言说的行闻见识,只不过流年匆匆,人各自持,冷暖自咽,全部埋藏掺混在旧日行经的沙尘里。
老了的还有掌仙人,又值一季花期,团扇状的肉掌干枯了很多,暗黄焦脆,萎败在花下,换来下一季的新生。倘若老屋在,它便生生世世安居在这里,倘若有变动,它是否会为自己的儿孙今后何去何从而忧心?人忌变迁,物畜亦是。
它也有难言心事,可能只诉与老屋听。