中学在小镇的东首,属于近郊,我家在小镇的西首,处于街尾,两地相距六里半。走读,每天来来回回跑四趟。清晨上学,晌午放学,走的是沿小洋河的大路,也是直道。午后上学,傍晚散学,喜欢走小洋河南边曲里拐弯的老街,多走几步路,值得。街角有家邮局,邮局门外,有个报栏。总有老人伸长了脖颈站定了看,我也挤在他们的腋下看,那是我了解国家大事与世界大事的窗口。邮局南面,隔着马路,是新华书店。你若是想让自己的脑袋更充实,胳膊大腿更粗壮,心脏搏动得更有力——这是我日积月累、秘而不宣的体会——就得设法把自己变成它的一部分,或者说把它变成自己的一部分。我午饭后上学途中的大把大把时光,都永远浓缩固化在那里。
话说一天午后,我照例泡在书店。伸手从古典小说书架,抽出一本《镜花缘》,略为翻得一翻,旋即为一段文字吸引:武则天废唐改周,掌控天下,时值隆冬,大雪纷飞,她竟然降下一道御旨,着上林苑百花连夜开放。唯有牡丹仙子因事误了时辰,致使东方日出,苑中百花怒放,唯有牡丹光枝秃杈。武后大怒,命人把炭火架在牡丹株旁炙烤,非要把花催出来不可。牡丹仙子急急赶到,花是开了,枝梗却尽被烤成焦黑。
写到这儿,作者李汝珍特意缀了一笔:“如今世上所传的枯枝牡丹,淮南卞仓最多,无论何时,将其枝梗摘下,放入火内,如干柴一般,登时就可烧着。这个异种,大约就是武则天留的‘甘棠遗爱’。”
淮南卞仓。古之淮南,包括今之盐城;卞仓,即今之便仓。我祖父续修的宗谱说,明初,洪武赶散,吾族的先祖被迫从江南迁往江北,我这一门房的祖宗,第一站,就落脚在便仓。六百多年前,祖宗在便仓造下的花园,如今还在,园中有天下奇珍的枯枝牡丹。
李汝珍说,枯枝牡丹是武则天留下的“甘棠遗爱”——这是个生词,我似懂非懂,但我理会,这枯枝牡丹是祖宗留给后代子孙的念想。
故事既然与我的祖宗有关,这书得好好看一看。
全书共一百回,午休能利用的时间,也就四五十分钟,能看个八回十回。四天之后,约莫读完三分之一,那天,离开书店之前,突然多了个心眼:这本书,架上总共一本,假如下午或明天上午被人买走,岂不是就没得看了。一本书,一本于我有特殊意义的书,才看到一小半,就好像一顿美餐刚吃出滋味,碗就被人端走了,多扫兴,多遗憾。怎么办?我灵机一动,没有把书插回书架,而是把它藏在前排书和后排搁板之间的空当。
隔天,准时前往,把书从藏匿处取出。看了没几页,营业员走过来了。这是一位高瘦白净的男子,他指了指我手里的书,说:“这本《镜花缘》,我昨天找了一下午,都没找到,你是从哪儿拿出来的?”
我指给他看藏匿的地方。
“你为什么要把书藏在那里?”
“因为……”我吞吞吐吐地说,“我喜欢它,怕没读完,被别人买走。”
“但你这样一来,就妨碍了我们营业,万一有人要买,不是就买不到了。”
这正是我担心的,我……我……无言以对,面红耳赤。
营业员熟悉我。小镇就这么大,谁不熟悉谁呢。我就晓得他姓殷,他的妹妹、弟弟和我同过学。他晓得不晓得我的名字,难说,但我常来,逢到星期日,有时一待就是一天,他一定印象深刻。
见我无语,营业员突然改变了口气,说:“你今天看完,就插在书架上吧,万一有人买走,没关系,店里还有一本库存,保证你下次来了有得看。”
我真的很感动。
又花了四天时间,紧赶慢赶,总算把《镜花缘》读完。长舒一口气。我的运气真好,今天刚读完,改天,这书就被他人买走了。此后,也没见补上新书,敢情连库存的那本也卖掉了。
事后——过了很久的事后,我在一位亲戚家作客,偶然碰上了书店的另一位营业员,女的,我从她口里得知,那天上午,在我把《镜花缘》藏起来之前,学校的马老师恰巧也看中了这本书。他犹豫了一下,因为要去教育局开会,打算下午散会,再来买。他还要挑其他的书。当他下午来时,怎么也找不到《镜花缘》。“老殷和我都确信没有卖出,那么,难道是被人偷走了?我们知道你在看那本书,也相信你不会偷——这个镇上的学生,数你最用功,哪天你没来看书,我和老殷还会念叨你。第二天,你又来了,手里又捧起《镜花缘》。老殷向你问明了情况,就跟马老师打招呼,让他过几天再来取。”
“殷大哥跟我说,店里还有一本库存的呀。”我问。
她笑笑:“那是骗你,不,安慰你的。”
一本《镜花缘》,使我留住了那一代人,那一份自由阅读的空气,那一坨凝固在时间之外的时间。