灰布衫,灰围巾,耳根夹半支烟——先生背着手,大步流星地走上讲台,随手将教材丢向讲桌,黑框眼镜后面那机智的目光像探照灯扫视着课堂上一张张年轻的脸。先生瘦削的面容,嘿嘿地笑,小平头硬戳戳的,散发凛然之气——活脱脱的鲁迅形象。先生收了笑容,转身面向黑板,极潇洒地草书:荷塘月色。末了,意犹未尽,歪头欣赏自己的板书,好像很满意,这才郑重地点了点头,重又面对学生,讲道:“这节课,我们共同学习朱自清先生的散文《荷塘月色》……”
我们这些面黄肌瘦、衣衫不整、来自偏远乡村的学生们,就是自那堂课开始懂得了什么是文学欣赏,深切体会到汉语的优美。时隔三十余年,先生也已作古,但他的形象仍活在学生们心中。
先生配合课文布置作文《我的家乡》。对于我们来说,这样的题目在小学、初中不知写过多少遍,已经驾轻就熟。我在作文中描写家乡四季风光之美,用心描绘夏日的稻田、荷香,以及澄澈的月光;还写到勤劳的父辈秋日里收获和冰天雪地时挖莲菜的辛劳。大概是因内容鲜活、想象力丰富,先生在课堂上大为夸奖我的作文写得好,有真情实感。由是这份鼓励,激起了我对文学浓厚的兴趣。
然而,临近毕业那年,繁重的学习任务之下,原本就体质瘦弱的我病倒了,在医院住了三个月。待我走出医院大门,已经是腊月二十九。落下的课程太多,时间又太短,亲人们着实为我担忧。迷茫之际,我想到了先生。
那时,先生在另一所中学任校长。
正月初一,我带上莲菜、大米等土特产,骑车奔波二十公里路去找他求助。天寒地冻,好不容易赶到先生家,却吃了闭门羹——先生到邻村走亲戚了。我哪肯就此死心,硬是费了好大的劲儿找寻到先生的亲戚家。当先生看见狼狈不堪的我喊他“老师”时,先吃了一惊,接着埋怨道:“这么冷的天,这么冷的天!这娃……上炕,上炕。”硬是将我劝上火炕,和先生的亲戚一同吃菜喝酒。那顿饭吃得我浑身不自在,头顶冒虚汗。临别,先生叮咛我替他问候我父母好。
正月初六,先生夫妇意外地来到我家,还带了厚重的礼品。很明显,他们回访来了。看见先生夫妇进门,我的脸一阵阵发烧。先生先问候我父母好,接着和他们讨论我上学的事,又鼓励我放下思想包袱,好好学习,做有出息的孩子。一家人感动得不知如何是好。送先生夫妇回县城的路上,我埋怨他们不该亲自来,捎个话就行了。先生解释说:一来你父母年龄和我差不多,应该向他们拜个年;二来我要告诉你上学的消息,让你放心。
在那所中学学习的几个月,我发愤图强。一方面加强营养滋补身体,一方面刻苦学习,付出比别人更多的努力。我深知,身后不仅有父母亲人,还有关注我的先生。后来,我以预考全班第5名的成绩顺利进入7月举行的高考的试场。
上学,工作,成家,一晃十多年过去。我忙于自己的事务,与先生保持着松散的联系。先生的夫人去世了,先生退休后,居于小城一隅,深居简出。每每与先生会面,聊过我的工作、生活之后,先生总忘不了谈及我的父母,要我转达对他们的问候。先生不止一次地说:“你爱学习,读了那么多书,比老师强。”这真是让我羞愧难当,以先生的学问,我是终生也赶不上的。何况我俗务太多,无暇专心学习,哪里有什么真学问啊。我深知先生是在鼓励我不要忘了读书。先生极少当着我的面谈他的困苦,但他的困苦我能想象得来:年事已高,身体状况一日不如一日;晚辈不住在身边,生活全靠他自己打理……
我的散文集出版,特意赠先生,请他指教。先生说:“我眼花,看不清文字。”我感到自己搅乱了先生原本清静的生活。先生却将书特意放在床头。我说:“书我拿走吧……”先生说:“先放着,我慢慢看。”临别,先生叮嘱我,他要请我们吃饭。我说要吃饭也该我请客,怎能叫您老人家破费呢?先生一再说他要礼尚往来,又说日子已经定好了,饭店的包间也已预订,我只好答应下来。接着,从同为先生学生的兄长那里得知,那一天是先生的八十寿诞。
随着日子的临近,我意识到:原来我和先生是同一天过生日!这令我十分兴奋——冥冥之中,我与先生早就有难以割舍的缘分。
先生的八十寿诞那天,我在致祝酒词时表达了对先生崇高的敬意,我向先生深深地鞠躬,是他影响了我的一生,传授知识,指明人生道路,教会我怎样做人。
时光荏苒。两年前的秋天,同事兄长打电话告诉我:先生过世了!我的脑海忽然一片空白,渐渐地,眼前又浮现出三十多年前先生为我们上课的情景:灰布衫、灰围巾,耳根夹着半支烟,背着手走上讲台……