书法家邓散木先生曾在《邓散木讲书法》的“开篇词”中讲:“寂寂素然,朗朗玉振都在阅读的美好里。一抹青山,几点桃红,流水泛着暖,草庐里煎着新鲜的叶子,清茗味伴着竹林薄烟。读书的人在檐下合上书卷,透过江南,念着塞北归信。曲苑风荷,松荫叠碧,红鲤潜得深深,浮萍随着水韵,凉薰过后,唐诗也懒得动。知了一声入云,山更幽,人愈定……”我不知道散木先生这段文字是他有所经历的现实生境描状,还是纯属理想中的“文人桃花源” ,总之,读来颇受感染,且不免心生向往之念。
其实,我们已经意识到,如散木先生笔下那般诗意弥散的生境,以及与之相适成趣、气息如兰的人文景观,在当下显然渐趋稀有,抑或正成为业已远去的恋歌。这是一个视听为王的时代,人们要面对太多喧闹和纷扰,太多功利与时尚,太多刺激与诱惑,所以总是在急匆匆地扫视着什么,追逐着什么,捕捉着什么,极容易因生存的焦虑和精神的紧张,心变得粗糙和浮躁。在此情境中,特别需要有一份清凉、一份宁静、一份湿润、一份柔软,以使人们在喧嚣和扰攘之中得到一处心灵的栖息之所。
为此,我首先想到的便是必要的独处与尽可能地涵养宁静并去用心读书。如,静夜里关闭五彩缤纷、颇为诱人的电视,独步户外晤对星月;忙里偷闲*坐窗下,沉思遐想或翻检历史人生的存档,穿越古今,于人类永存裨益的时空间独处;一张书案,一盏明灯,开卷细读,于自然感应间领受奇文佳作中的时雨春风,于诚挚的投入中把一己生命体验付诸字里行间。无论读得闲适,还是读得悲怆,无论读得儿女情长,还是读得正气浩然,真正的读书,是一种境界,一种交流,一种养料充沛的情思滋润,一种由有限通往无限的精神世界的开垦。当然,必须指出的是,我所说的读书,特指读纸质读本,即如邓散木先生所说的“印在纸上的书” ,那种“翻着有声,有扉页,有笔尖在文字下的行走,有一声叹息,有拍着膝盖忘了疼”的书。我不敢妄言当下是否属于读书的好时代,但可以肯定地说,在当下读书的必要是确定无疑的。
与读书相关,自然即涉及到书写,而这恰恰已成为一个不大不小的问题,值得注意,也需要讨论。
当下时代,电脑昌兴。它在诸多方面显示出的神奇魅力,每每令人惊叹。电脑作为一种现代化的物质手段,在当代人的生活、生产中的积极作用和意义显而易见,包括中小学生在内的人们对它的掌握和运用,亦属顺乎社会发展的体现。但是,我却依然固执地认为,不可因此而忽视或舍弃书写。
我这样说,自然是有一番自认为立得住的道理的。我们知道,作为文化方面的许多事体,并非统统只是以求取某种直接的功利性结果为目的,而是还要讲求实践过程,以及这过程中投注身体与心灵的主体性多重体验。仅就中国汉字而言,它本身即承载并传递着特有的文化信息,人们在书写过程中常常可以领悟到文字以外的意蕴——体会性的实践往往具有难以估量的可延伸性。所谓一滴水映照一个世界,小中见大。这是触摸电脑键盘所难以感觉到,甚至无可比拟的。至若进入书法艺术的层面而论,书写的意味则更是难以尽言。
书法艺术求美。笔走龙蛇,墨生五色,一笔波澜,呼应成势,书者陶然,视之怡然,于白纸黑字间见出神韵。书法艺术讲究个体情性。人有个性,书无同态,细究起来大抵不错——如同世上无两片相同的树叶一样,从形体取势到抑扬收放,往往都与书家的气质、涵养、心境、才情等密切相关。孔颖达讲:“书者,写其言,如其意,情得展舒。 ”书家情性有千差万别,书法艺术必然多彩多姿。书法艺术益于营造一种虚灵自在的境界。于斗室之中,或展纸书写,或捧帖研读,把纷繁杂乱的世界搁在窗外,把滚滚红尘、劳劳人事丢到远处,让宁和怡悦的心融入笔墨之中。这样,容易使人的精神世界更加自由灵动,以至显示出潇洒出尘的风韵。可以说,所有这些,是虽然设计高超精密但超不出软件中有限字体字号的电脑所无能为力的。
我们知道,在人类生存与发展过程中,总是有些既古老又现实的东西留存人间的。譬如人追求自由、和谐、生趣等方面的情性,大概在善良的人中是亘古未变的。所以,凡是张扬这种情性的东西都有存在的理由和必要。无论发生怎样的时运交变,风流水转,潮涨潮落。人们住进了运用现代建筑材料造起的气派的高楼,却忘不掉青山绿野;人们有条件乘坐现代化的交通工具驰骋,但依然向往林荫小路间的散步。推而思之,文化艺术的存在又何尝不是如此?越是在某种浪潮成热成势、灼灼诱人的时候,越需要理性,需要保持一种静观的固执,以期探出始终有利于人的灵性与生趣自由张扬的路途。在我看来,文字书写最具有长久传承的生命意味。