正月初一,我去看了《流浪地球》。
当制作人员的字幕放完,影院的灯光亮起,周围有几个人还在啜泣,这是我这些年来看电影从来没有遇见过的场景。从影院出来,我思绪翻滚,难以自已。我想到了中学时代“向科学进军”的口号,同学们对郑文光、童恩正、叶永烈这些科幻作家的迷恋。我想到了邱岳峰和他主演的《珊瑚岛上的死光》,那是他的绝唱,也是很长时间里仅有的一部国产科幻电影。我想到了上世纪80年代中国科幻的突然沉寂,90年代《科幻世界》的艰辛耕耘,新一代科幻作家的默默蓄力。
2011年,哈佛大学王德威教授在北京大学做过一个名为《从鲁迅到刘慈欣》的演讲,以福柯的“异托邦”观念来诠释刘慈欣的科幻世界,并把他放在从鲁迅开始的中国现代文学不断突破自身的想象空间的传统上。异托邦是一种处理危机的空间设定,这个空间是被隔离的却又是被需要的,折射一个社会的欲望或恐惧,与主流权力形成既共生又距离化的微妙张力。我们马上就能看到:《流浪地球》就是一个巨大的异托邦。这是我们最熟悉的地球,又是我们无比陌生的地球,这个另类的地球让我们戒惧警惕,重新审视自己与环境的关系。
有人可能会把刘慈欣与鲁迅相比较不以为然,其实他们之间的潜在渊源可能超出我们的想象。从某种意义上,鲁迅也是中国科幻小说的先驱之一。他早在1903年就翻译了法国科幻作家凡尔纳的《月界旅行》,对“科学小说”的启蒙意义寄予厚望,认为“故苟欲弥今日译界之缺点,导中国人群以进行,必自科学小说始”。鲁迅的《故事新编》,按照今天的定义,也是可以归入科幻的范畴的。可惜的是,科幻小说在五四以后道路曲折,命运多艰。鲁迅若能知道今日《流浪地球》的爆款,也会十分欣慰吧。鲁迅的风格是冷峻的,他不是一个盲目的乐观主义者,对未来的“黄金世界”充满了疑虑。刘慈欣的“黑暗森林”法则可以视为这种“多疑”的思维方式的宇宙升级版。《流浪地球》作为贺岁片,删去了剧本原稿中一些更为沉重的段落,但是那种严酷冷峻的基调依然随处可见。地球上只有一部分人能够进入地下城居住,这个资格是通过抽签的方式来获取,这是公平的,也是残酷的,刘启的妈妈就是因此失去生存的机会。这样的伦理选择,在刘慈欣的作品中屡见不鲜,但是在以往的中国文学和电影中还罕有先例。
但是,刘慈欣和鲁迅一样,并没有放弃对人类的希望。《流浪地球》包含了刘慈欣作品中的最核心的一些母题,他坚信人类必须走出太阳系,就像当初必须走出非洲,必须经过大航海和殖民时代,这样才能获得新的生存空间,避免毁灭,不断进化。人类的未来是星辰大海。但是,你首先得具有这种意识,这就是科幻的意义。而且,你还得让这种科幻让更多人知道,这就是电影《流浪地球》的意义。
关于科幻的这个意义,刘慈欣早在1999年的一篇文章《SF教——论科幻小说对宇宙的描写》中就写到过。人是需要一些精神、安慰、寄托、超越的,这在科幻小说中可以体现为永生、穿越、精神上传、地球流浪……这听上去好像是又要回到旧神话的老路,其实是旧瓶里装了新酒,这就是科学。要知道科学在今天也正在变得越来越神奇,比如超弦理论告诉我们宇宙有11个维度,电脑可以打败最优秀的人类棋手,全世界的很多实验室里很多科学家正在孜孜不倦地开发长生不老药。一句话:科幻正在变得越来越现实,现实正在变得越来越科幻。在这个新的神话中,科学正发挥着越来越重要的作用,它提供了信仰和希望的实证性基础。这也是刘慈欣和《流浪地球》为什么那么受欢迎的核心密码。刘慈欣写的是硬科幻,他能把最疯狂的想象与最前沿的科学无缝对接,并用高密度的细节把这两大板块铆牢,这是他难以被别人复制的长项。
我很高兴中国科幻选择了刘慈欣,选择了更为坚硬的科幻类型,也很高兴中国观众在这个春节选择了《流浪地球》,这是一个很好的起点。可以想见:在这之后,一窝蜂跟进的从业人员会很多,他们未必能轻易超越刘慈欣已有的高度,但是如果能保留一些对科学和细节的尊重,我就很满意了。楼搭得越高,地基就越需要坚实。幻想飞得越远,支撑幻想的逻辑也需要越坚实。我们太需要希望了,也太需要科学了。
在电影《流浪地球》开头地下城的课堂上,班长像留声机一样回放着老师需要的答案:“希望,是我们这个年代像钻石一样珍贵的东西。”朵朵吹着泡泡糖对此不屑一顾。但是,来到地上的世界,经过了残酷的旅途,身历了毁灭与死亡,朵朵终于理解了希望的意义。我们也理解了科幻的意义:科幻是一种希望。