记得孩子将上小学的那个夏天,我和朋友两家人开了辆七座的商务车,从福建到安徽再到江浙一路玩过去,到处热浪滚滚,比深圳有过之而无不及,孩子们只愿躲在宾馆里吹空调打游戏,不肯外出,到了晚上八九点,风依然发烫。我后来在西湖边上给多米买了一柄小巧的绣花团扇,还用潮汕话教她唱老家的顺口溜,“宝扇有一支,不怕六月天。宝扇是我个(的),手动风吹来”,哄着她拍照。
在我记忆里,小时候的夏天哪有这么热?只要摇摇扇子吃吃西瓜就能对付过去。几乎每个夏夜,我都会躺在并排摆在院子里的两张条凳上,祖母坐在一端摇着葵扇,为我送凉风驱蚊虫。葵扇,以广东新会所产为佳,清代梁绍壬的《两般秋雨盦随笔》里也有提到:“广东新会县出葵扇。”在乡下,葵扇还能在遮阳、挡尘、生火等方面发挥作用。
扇子是何时发明的?众说纷纭,只知道它始于远古。扇子的种类很多,比如在古装戏里,我们常常会看到太监或宫女站在帝王后侧,手持长竿羽扇,那叫“仪仗扇”,目的是为了显示皇家的气派和威仪。又比如在《影子武士》等日本武士电影里,主帅手里老爱拿着一把扇子状的东西,那叫军配团扇,相当于令旗,是指挥作战用的。至于仕女们手里的那种团扇,到了唐代已经十分流行,手艺人爱在上面施色、刺绣,小姐们则拿它扑蝶嬉戏,害羞时还能遮脸。在周昉的《簪花仕女图》中,侍女所持的长柄牡丹团扇在无意中告诉了我们一个信息,中国画的“折枝画法”已经出现在那个时期。记得西汉才女班婕妤曾为团扇写过一首诗,“裁作合欢扇,团团似明月”,多么美好的寓意啊,可惜她又自比秋后的团扇,发出了落寞的叹息,纳兰容若那句“人生若只如初见,何事秋风悲画扇”,便是出自这样的典故。
既然说到扇子,就不能不提及折扇。据宋朝赵彦卫在《云麓漫钞》所载:“宋人用折叠扇,以蒸竹为骨,夹以绫罗,贵家或象牙为骨,饰以金银,盖出于高丽。”折扇很可能始于高丽,只是后来经过中国人的改良。也有一说出自日本。
折扇在古代的文人雅士间广受欢迎,一方面是折叠便携,另一方面是可在扇面上题诗作画借物言志,更何况扇骨为竹子所制,手动而风来,乃气节风骨之体现也。金朝的元好问写过《题刘才卿湖石扇头》一诗:“扇头唤起西园梦,好似熙春阁下看。”扇头,也就是扇面。中国文人向来有雅集的传统,喝酒赏景,合作书画,相与酬唱,而互赠扇子也是其中一项。说到这里,不由让我想起了一个有趣的故事:乾隆年间,浙江按察使百菊溪与好友杭州太守李晓园因一点小事闹矛盾,见李晓园久不露面,百菊溪就差人给他送去一柄扇子。其时正值盛夏,李晓园打开一看,上面写着“我非夏日何须畏,君似清风不肯来”,遂一笑释然。
扇子后来传入欧洲,从文艺复兴到洛可可时期再到新古典时期,中国的扇子一直成为上流社会的风尚标志,它还作为模特的道具被永远记录在安格尔、马奈等大师的画作里。而在中国,扇子则以另外的道具形式被纳入到小说戏剧的创作当中:诸葛亮羽扇纶巾之洒脱,贵妃醉酒扇舞之痴狂,李香君血溅桃花扇之悲壮,晴雯摔扇撕扇之炽烈,秦香莲接过王延龄折扇之沉重……在家乡潮剧的舞台上,一把小小的扇子,根据不同的行当有着不同的扇法,“文扇胸,武扇肚,媒扇肩,书扇臀”,光《闹钗》中胡琏手里的折扇,就有开、合、翻、腾、扑等三十多种扇法,只要将扇子溜转于五指之间,一个轻浮、油滑的花花公子形象便跃然眼前。
好像是到了宋代,文人画开始风行,有更多的书画家喜欢落墨扇面,为中国画拓展了独特的视角也注入了清鲜的活力,扇面画以一种新的绘画形式从扇子的实用价值中剥离出来。到了明清,扇面画更是达到鼎盛,从“明四家”“清四僧”到近代的任伯年、齐白石、张大千等,都留下了大量佳作。很多画家画得好大画,却未必画得好小画。画扇面不只难在构图,突入溢出随形布势,更需要将诗、书、画、印融入尺幅之中,于有限的空间创造出无限的意韵。
在我认识的画家中,赵澄襄女史擅长画扇。多年前曾得到她的一本扇面画集,两个月前又蒙她惠赠折扇一柄,画里有花有茶有书,雅静闲逸犹如清风拂面。我的文友任之兄则喜欢藏扇,去年曾命我涂鸦,我在扇面上画了一条鱼,又题了一句话:“只有死鱼才顺流而下”。它是我第一本小说集的名字,也是我至今不变的生活态度。