凉风吹来,我总爱条件反射似的想起豫南,想起王店子和它的粗瓷蓝花海碗,想起盛在海碗里的新米稀饭……
豫南是中原的“江南”,雨水丰沛,主要粮食作物是水稻。乡亲们种啥吃啥,一日三餐便都以米饭为主,早晚熬粥,我们叫稀饭,白天要下地出力,一般人家中午都吃干饭。我出生在那个能吃饱肚子就是幸福的年代,干饭、稀饭散发出的诱人香味,好像至今还未飘散。
第一次知道新米好吃,我刚刚12岁。
那年,我们队上开镰较晚,而在这之前,我家的米缸已经见底,只好接连几天一天三顿都吃面饭。一天,一位亲戚送来了半布袋新米。当晚收工回来,母亲便用葫芦瓢挖了半瓢,熬了一大锅稀饭。母亲一生节俭,熬稀饭从来都是多添水少下米,那天也不例外。可是,等拿着海碗揭开锅盖的瞬间,闻着扑面而来的那股香味,我竟平生第一次生出了陶醉感。至于那晚到底喝了几碗稀饭、就没就菜,现在都已经忘了,唯有新米稀饭的那份黏糊、清香、微甘的味道,至今仿佛还挂在口舌之间……
从那之后,对我而言,每年开镰之后喝第一顿新米稀饭,就成了一件大事。
其实也不仅仅是我,在我们王店子,很多人都特别在意这顿新米稀饭。偶有村邻生了大病,去看望的人总会用祝福的口气说,肯定能好,肯定不耽误喝新米稀饭。如果有人赶在稻子上场之前过世,很多人都会为之遗憾,甚至感叹道,为啥就不能再撑几天?再熬几天就喝上了新米稀饭……民以食为天。乡亲们日复一日、年复一年地在地里受累,所图其实不多,就是要让一家老少都吃上饱饭。春种、夏锄、秋收,风吹、日晒、雨淋,人们不惜流汗,也不怕煎熬,等到蝉鸣初起的晚上,只要能从自家大铁锅里盛出一碗新米稀饭来,这一年的奔波和辛劳就都值了,这一年就算是通常所说的丰年。
新米养人,土地对耕耘者的怜爱与眷顾,大概就体现在这一粥一饭之间。
17岁那年,我考上了师范学校。离开家的头天晚上,母亲特意让父亲去打米房打了一担新米,熬了一锅比平常要稠许多的新米稀饭。看我捧着海碗美美享用的样子,母亲的眼里竟然有了泪光……
师范毕业之后,我先是在乡中学教书,后来调入县文联。结婚之后,在县城有了自己的小家。可是,每逢春秋两季农忙时节,我总是不忘利用周末回到王店子,拿起农具,踏踏实实地干上一天农活。我这么做,既是想帮父母出点力,也是在寻求一种心理上的平衡——不劳动者不得食,在父母的责任田里洒过汗水,我端起海碗到锅里盛饭之时,心里便会多一些坦然。
在县里工作那些年,每到稻子上场的时候,父母总是不忘早早地叮嘱我,带上妻小回家去喝第一顿新米稀饭。那时候,家里的条件已有所改善,母亲不仅会把稀饭做得稠一些,而且还会用心用意地炒上几盘菜来,弄得就像小时候过年一般。不仅如此,临走的时候,父母还总是不忘装上一袋新米,让我们带回县城去慢慢享用。
后来,因工作调动,我们一家三口搬到了省城。农忙时节,我再也不能回家帮忙干活了,年年秋来,也无法及时赶回去喝那顿新米稀饭。不过没关系,父母一直没有忘记我的这一偏好,总要将第一次打出的新米留出几瓢,用瓦罐装着,等我回去时再倒出来,熬上一锅又黏又稠的稀饭。其实,那时的新米往往已经变成了陈米,可我每每端起碗来,竟然一样能品出新米的感觉。
15年前,父母相继离开人世,生我养我的那个豫南小村,一下子由老家变成了故乡。从那之后,再没人记得用瓦罐为我留存新米,也没人记得,如今天天吃得起鱼肉的刘某,念念难忘的竟会是一碗再平常不过的新米稀饭。
为了解馋,我曾嘱咐家人到专营豫南特产的店里去买过新米。那确实是新米,并且产地明明标注的就是故乡。买回之后,比照老家的做法,用铁锅文火熬了,盛在碗里,端在手上,也黏、也香,可是,唇齿之间单单就少了那份无法替代耐人回味的甜意……