田野里,有人荷锄返家。草地上,有人吆喝归牧。连这片苍茫山野,也沉浸在宁静和肃穆里了。这一切,是因为夕阳西下的缘故。今日夕阳,尤其柔情,灿亮而不刺眼,像一盏古宅灯笼,被谁提着在走。
夕阳西下,不免让人生一些闲愁。这是因为,人生短暂的缘故。童年的我也有过愁,倒不是联想到生死,而是怕黑夜吞掉了那一轮夕阳。姥爷安慰说:“小子啊,夕阳西下,不是被黑夜吞掉的,它是回家睡觉去了,明儿一早,它又会跑出来,还嚼着妈妈给它烙的玉米贴饼呢。 ”姥爷以童话方式,为我解忧。姥爷是我心中的神,觉得他无所不知,无所不能。他给我讲述的民间故事《南楠山狐老大》 ,至今让我浮想联翩。那是一则美好的爱情故事。女为狐仙之女,家住南楠山。男为船家小儿,以水为家。人与仙相恋,当然犯忌,就偷偷地去幽会,在夕阳西下的那空当儿。因为斜斜的夕照,会把他们小小的渔船,以粼粼波光,遮蔽起来,罩着藏着。如斯,夕阳在我心中,越发地热络起来。从此,我对夕阳怀有好感。
而在几十年后的这一傍晚,在京都偏远的西郊,我独自踱步,也在夕阳下。夕阳依然,亦与家乡那一轮同。只是,讲童话的那位老人,我的姥爷,早已远逝,只能从幽蓝的夜空,远远地窥视着我。每遇夕阳,我就会想起他,想起他那一绺飘在风中的长髯。
现在,这一片安静的青草地,也在夕阳下。幽光斜照,这些山榆、白桦、步步丁,以及鸢尾和二月兰,也都披上了油画般的色彩。栈道下,有泉水在淙淙地流,仄仄平平吟唱不止。山野,谧静若墨。
忽闻人声。啊,是一位守山人,着彤色服装,颇接近夕阳的余晖。他驾一辆电动三轮车,在捡拾垃圾。敏捷的动作,让人看到一种艺术的美感,与枯燥这个字眼,似乎沾不上边。这或许是因为,心怀操守的缘故?在他身后,是一位短发的中年女子,也在捡拾垃圾。她的红色运动装,和一双白色山地鞋,格外抢眼。她捡拾垃圾的动作,也十分麻利,像是在舞蹈。此时,她刚从衣兜里拽出一方汗巾,正给那个男子擦汗,动作极尽轻柔,唯恐搓疼了似的,像是对着婴儿。我噗嗤一声笑了,同时,有一股温暖的气流流遍全身。之后,他们半躺在草地上,手指着飘动的云、翱翔的鸟,笑着在议论一些什么。此情此景,使我遽然想起,诗人艾青“钢丝床上有痛苦,稻草堆里有幸福”的诗句来。
我是从一座高树下的风亭里,观察到他们这一切的。像是在读一本,最初的农家皇历。于是,心里产生一种会会他们的冲动。无疑,他们是这一片山野当然的主人和护卫者,前去问好,理所应当。他们的劳作,是那样的虔诚而专注,不见一丝一缕功利痕迹在里面。相比之下,那些随地吐痰、乱扔烟头和垃圾的人,显得矮小了许多。那些人,是把自己的公德和品行,扔在了路边,扔在了山野里,如入无人之境。这不仅背弃了中华五千年的古老文明,甚或在撕裂它,践踏它。想到这些,步伐沉重了起来。
请问啊兄弟,你们是职业环卫人,还是志愿者?我发问。他抬起头,很平和地回答:我是本职工作,她是来做帮手的。当我的目光,移动至女子身上,并有些疑惑时,他笑着说:老哥不用疑心,她是我老婆,是孩子她娘。要不然,哪个女的,自愿跟到这野山野地,和你干这个?我笑着说:我看出来了兄弟,你好有福气,难得呀。如今这世面,同甘者不少,共苦者却不多,你可是捞着了。他回头,深情地望一眼妻子,说:的确是啊,只是她福没多享,苦却受了很多,这就是命吧!这时,妻子说话了:老哥,甭听他瞎扯,我们二人相伴大半辈子了,东吵西闹,碰碰磕磕,觉得也挺好的,什么苦不苦的?缘分不是?我不由伸出大拇指:妹子啊,高见!像你这样实在的女子,时下可不多。她,不好意思地笑了。
这位兄弟,原是转业军人。被安置于这方山野,做护林防火工作,又自愿干起环卫这一行,一晃就是15个年头。妻子原是**妇联主任,后来跟随他到这里来,按她自己的话说,成了一个名副其实的“野人” 。她乐呵着说:老哥,当“野人”好着呢,远离嘈杂的尘世,远离是是非非,心里蛮踏实的。何况更有大山大水,蓝天白云,鸟语花香,哪个敢说我们过得不舒心?说得是啊,她对人生的悟性如斯之深,我是始料不及的。她又说:嗨,人活这一辈子,不就是这么一回事吗?护着自个儿的良心,不被野狗吃就是了。人生不过百,何苦想着那些上天入地的闲事,来折腾自己呢?
斯时,夕晖已尽,夜幕笼盖四野。他们要收工了。家,就在离此不远的半山腰上,举目可见。这里,是他们二人的世界。只有山林草地,野风野气,和高天星月做伴。他们说:孩子们在城里做事,时不时来这里住个一天半天的,心里舒坦就回去了,挺好的不是?
大概过了半个时辰,他们家的窗子,透出了亮光。一盏红红的灯笼,也高高地悬起来,像是在告诉人们:这里,有人在守。不知为什么?脑海里猛然跳出“山魂”这两个字来,让我遐思联翩。风亭里,有萤火虫在乱飞,夜鸟不知哪个树上在叫,似在提醒我。夜空,幽蓝而深远,像一册魔幻小说,待人来读。我起身,缓步下山。远方,似有隐隐钟声传来。于是兴起,默诵起洛夫兄诗句:“晚钟,是一条下山的小路……”信步,归去。