轻歌一曲薅秧去

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有一种记忆在最不经意时,有一种声音藏在最心底,有一种唱腔像童年的彩笔,把我行走山水间的灰暗涂成亮丽。吼一嗓吧,给世界,也给自己。

这是薅秧歌带给我最直接的诗意。多年以后,它仍有信仰地活着,活在苍茫大巴山,活在幽深的岁月里。还记得儿时被父母带到田间地头,开始追着花草喧闹。过一会儿,捏着羊嘎丁丁的手会被一种声音定格,沉醉于此起彼伏的薅秧或薅草歌。那是一群我熟悉的歌手,用最朴实、明亮、纯净的唱腔,把欢乐和幽默散落山野,撒满村庄。

那一幕是盛大的,也是轻盈鲜嫩的。红尘阡陌,躬耕垄上。我的父母和叔伯婶子们成排的下到田里,站在齐腿的秧田里,扭动着腰身,用脚探寻秧苗周围的杂草,然后用力将之踩进泥中,从此不与秧苗争营养。这是杀虫剂没生产出来之前的除草方式,也是薅秧歌得以诞生和传承的土壤。

“薅秧歌”以二二三节奏的七言句式为主,分高腔和平腔类。高腔类腔幅宽大,节奏自由,多用假嗓和颤音歌唱,因此难度比较大,又被称为“一声昂”或“震颈红”。平腔类腔幅紧凑,节奏规整。一般结构短小。其表现形式可独唱、领唱、齐唱、对唱,一领众合,形式多样,不拘一格。这种伴随着劳动场景诞生的艺术形式,将劳作的辛苦和满心的期盼融合在即兴即景的唱腔里,寓情感于嘻闹里,润万物在无声间。那种吟唱无悔青春的荡气回肠,歌颂着盛世锦年的豪迈放纵,即使落了俗套,也仍旧是美的。

最记得每年秧苗青绿时节,为了给大家鼓劲,领头的没下田就已扯着嗓子吼:“迎春花儿朵朵香,准备春耕忙又忙,春天多使一把劲儿,秋来家家谷满仓”。众人立即来了精神,跟着和:“大田薅秧排对排,舅子老表一起来。杂草除得干又净,打的粮食经得晒”。仿佛这一嗓子就把身子吼轻了,劲儿吼足了。随着歌声的节奏,人们扭动的身躯就自然一致,仿佛排练过的大型舞蹈。好看又壮观。聪明的婶子们为了哄儿郎们多干些活儿,甜蜜地许诺“一块白布四个角,做双鞋儿郎榻脚。只要我郎爱劳动,一生都不打赤脚”。男子们立马会蹬鼻子上脸:“大田薅秧排对排,一对雀儿飞过来,前头飞的梁山伯,后头飞的祝英台”。也有一些过来人逗那快出嫁的女子:“大田薅秧稗子多,扯了一窝又一窝,又要埋头扯稗子,又要抬头望情哥”;“薅了上丘薅下丘,拣个螺丝往上丢,螺丝晒得大喳口,小哥晒得汗长流”;唱到热烈时,一些已婚男女就开始公开调笑,打诨对唱。男人唱:“秧田弯弯一张弓,妹儿脸蛋红通通,白天薅秧薅累了,晚抱妹儿怀当中”;不甘示弱的女人便泼辣回敬道:“月儿弯弯一张弓,山茶花开红通通,薅秧田里拣个崽,娘抱崽儿怀当中”。

在嬉笑怒骂的薅秧歌里,所有的表达都能辗转成歌。即使昨天刚吵了架,只要一人开口唱“昨天出门遇到鬼,敢和对门来争嘴”,另一个回“专心实意来薅秧,秋收稻谷垒成堆”。至此,矛盾消除,即使不能和好如初,也不似先前那般头生孽角,非争个你强我弱了。

随着现代农业的诞生,施肥锄草都不需要人。那一幕幕热火朝天,生机盎然的场景消失了。薅秧歌也随之淡化。如今能原汁原味吼出几声的,多是七十多岁的老人。虽然被列为了非物质文化遗产项目,但保护和传承还有些困难。唯有创新这种艺术形式,融合现实,开启更灵活更丰富的创作方式,才能继续扎根这方土地。真希望人们有一天还有“轻歌一曲薅秧去”的热情和劲头,用这原生态的高腔悄然掸开那些花开的日子。

兴许是受母亲经常哼唱的影响,薅秧歌总是把繁若锦缎的初夏织成一曲清韵,安放于颠沛的流年,让我能够感受到云卷云舒的坦然,从容与淡定的笃实。轻拈时光,静听岁月,遗落在时间里的这些悠远的歌,高亢,从容,轻挂在心头,不卑不亢,亦庄亦谐。


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