小时候,我们对相邻叔辈们的称呼都是叫某爸爸。姓张的叫张爸爸,姓王就叫王爸爸。
任爸爸比我爸年龄略小,他家紧邻我们小院隔壁。偶尔遇到,叫一声任爸爸,但他爱理不理。后来,就很少主动与他打招呼。他家后门外有一个小花园,种了一些花草和小树。中间有个水池比乒乓球桌稍大。我和小伙伴们常偷跑进去,爬在水池边上,俯瞰池中水草间游动的金鱼。有时把手伸进水里,幻想捞一条游到近前的红色小鱼。偶尔任爸爸看到,就声色俱厉一通呵斥将我们赶走。
在我们心中,他就是一个倔脑壳。
那年秋天,抄家的“风暴”席卷全城。
顺城巷突然热闹非凡。那时我上小学,中午回来,见任爸爸门前围好多人。任爸爸夫妇弯腰站在高高的木凳上,他双手提着一张很大的白纸,上面粗大的毛笔字:历史反革命分子、伪校长任从书。任爸爸两眼似睁似闭,脸上有抓痕,衣着凌乱。木凳周围的地上摆满从他屋里抄出的日用物品和书籍。
我们小娃儿当然不明白任爸爸怎么变成坏人了,当时心里只是想,要是又去捉金鱼他还会不会大声吼我呢?
突然我的头顶被敲了一下,后领子被人用力拽住。回过头见我妈在身后。我只好悻悻地跟妈回屋里。她压低声音说,那有啥子好看的?要是我早一年和你爸结婚,我也会和他们一样被弄来挨斗。她的语气里充满同情与无奈。
我们家成份也不好,我爸已去世。所幸的是我妈和爸结婚两年多就解放了。按政策规定,如果结婚三年以上,我妈以前出身的贫民家庭就无效了。
揪斗任爸爸夫妇的行动持续了好几天。
不久,任爸爸的手臂上戴了白袖章。他和小组其他两个管制分子一起,打扫那些公共区域的卫生。我们顺城巷与老城墙之间有一条壕沟,旧城区很大部分下水道的废水都从城墙下面那个硕大的排水口流出,然后通过这条壕沟排向州河。他们的任务也包括随时保持这条一百多米长壕沟的清洁和畅通。要是遇到一场大雨,那些被大水冲出的泥沙瓦砾就会将壕沟填平,他们又得重新理出一道沟来,那个工作量是很大的。那时我们小孩子都会站在高高的保坎上,看任爸爸带着另两个五类分子在壕沟下面劳作。
听大人说,任爸爸解放前做过校长。
从我记事起,就知道任爸爸是一个灰匠。最初我们这一带居民家中从烧木柴改为烧煤炭,那带烟囱的煤炭灶都是他打的。再后来,全城掀起节能煤炭灶热,那些茶馆旅馆餐厅及各单位食堂的节能煤炭灶差不多都是出自他手。他就是靠这个手艺养活家人。
手艺虽好,也难免出事。那一年,给街道企业修一个烘房。街道当然有权力召集本街道的几个五类分子去做事。虽然也付工资,但绝不允许讨价还价。
砌烘房烟囱时,下面打杂的一个姓崔的五类分子,给架上的任爸爸递灰后,没放稳的人字梯倒下来,差不多就砌到房顶的烟囱被砸垮。当时已过了下班时间,烘房就他们两人。任爸爸是想将就把那点活干完才下班。
响声太大,自然惊动了值班的干部。那人不问青红皂白把任爸爸狠狠吼了一通,说了很多难听的话。那个肇事的坏分子吓得脸色煞白,哪敢吭声。要知道那个特殊年代,像这种事情说小点是事故,说大点就是搞破坏,以他们的身份,可以定一个破坏“抓革命,促生产”的罪名而坐牢。
任爸爸从架上下来,也不分辩,边收拾那些砖头边说,垮了又重砌吧!烟囱垮了也不是没遇到过。就因为他的这个态度,让现场的街道干部心里不舒服。
第二天,街道企业召开了现场批斗大会,任爸爸咬定是自己技术出错,没砌端正,造成烟囱垮塌。好在很多人都认为这种事很常见,加上工期要紧,所以,没有再进一步追究这事。
若干年后,姓崔的五类分子平*后,提着东西来看望任爸爸,才说出当年事情的真相。
渐渐的任爸爸老了,但他还是很早起床去打扫公共卫生,他说话的声音依然很大。直到上世纪八十年代,全国都在为冤假错案平*。他自己认为解放前做校长,那也是职业而已,没有做过反革命的事。
他的家人开始为他纠错平*的事奔波,经过多方努力,跑遍了公检法司及政府相关部门,没有查到任何有关任爸爸被定为历史反革命分子的档案材料。也就是说,这么多年来,任爸爸是一个假的历史反革命分子。他所受的屈辱和伤害,及家人受到的牵连都是不该发生的。
所以,平*也就无从说起。