父亲平时忙自己的理发手艺活,家里的大小事务都靠母亲操持,我是家中的老大,自小就比别的孩子懂事早一点,跟着大人学做家务,读小学三年级时,我已经学会挑水做饭、洗衣带弟妹等活儿了。
1959年时,村里还没有厕所,我父亲很有心思,头一个建了间厕所,但这私人厕所很快成了“公厕”,没几天就积满了粪便。我那时读小学五年级,13岁,父亲为了锻炼我,每个周日上午,都要我把厕所的大粪挑去堆积或晒起来,给农作物做肥料。
有一次,邻居兴南叔正好路过,见我挑着满满一担粪水,便感到吃惊,对着不远处正在给乡亲理发的我父亲大声叫道,“佳叔,你家阿意瘦筋筋的,叫他做这么重活,不怕整伤他呀?”
那边,我的父亲侧过脸笑了笑,满不在乎地回答道:“没事的,做惯就行了,我不想他这么娇气,锤打锤打才好。”
兴南叔仍然用怀疑的眼光瞧瞧我父亲,又用几分钦赏的眼光扫了我一下,连连点头:“噢,有其父必有其子。”
凭着勤学习和勤干活的好习惯,我成了村里那年唯一考上安铺中学的学生。一到周末,我还是回来照常帮着家里干农活,做杂务,下午才带上妈妈准备的寄宿一周的粮菜,步行20多里路,返回学校上课,这样一直坚持到读完中学。
初二第一个学期,11月初,有个周六下午,天气突然转冷。我从学校回到家,一进门,便见父亲半躺在木板床上,一副神情疲乏、呼吸不畅的样子。我知道,一定是父亲的哮喘病老顽疾又发作了。我赶紧上前,问候过父亲,父亲无力地点了点头,好一会呼吸平顺点后才说:“已经三天了,刚才温医生来打过一针,现在好多了。”
父亲从小就患有支气管哮喘病,此病总是反复发作,无法根治,每一两个月发病一次,特别是冬天,发作就更加频繁,看了很多医生,服了多年药,也没能治好。若是病情加重时,会上气不接下气,呼吸紧迫,口唇发绀,需要请医生注射一种氨茶硷针或肾上腺皮质激素针,有时还要肌注西林抗菌素才能控制症状。
从我儿时开始,就目睹着父亲的疾苦和艰辛,病在父亲的身上,痛在我的心上,记在我的脑中。有那么一天,我便生出个念头:日后我要做医生,为父亲治好病,为更多人治好病,做个医术高明的医生,做个有益大众的人。时至今日,我真的实现了一个做医生的愿望,我想其实就与小时的立志分不开。
晚上七点多钟,父亲把我叫到跟前对我说:“爸这次病花光了钱,这星期生活费,你自己来挣,好吗?”
看着父亲憔悴的脸容和一副歉意的眼神,我鼻腔一酸,眼泪就流出来了,我强忍住连忙答应父亲:“好,爸你放心,我做得来的。”
我知道父亲说的由我来挣生活费指的是什么。
那时农村是生产队体制,农民经济收入全部来自集体分配,家庭生活来源仅靠集体分配的一点谷物,家中有点余粮的,可拿到市场上兑现一点现钱来作日常开支,但分配的粮食本来就不充裕,能拿出去换钱的人家很少。
我们那儿是九洲江围田水乡,种的是水稻,煮饭用的是稻秆,烧过的稻秆留下草木灰,可以作肥料用,受山区人欢迎,镇上就一直设有这样的“粪行”买卖市场,村人平时常有交易。那是把稻草灰装满箩筐,尽量要高出筐面上一些,象个大面包盖着一样,然后,还得在顶面浇上一层薄薄的尿液,以防止风吹走,一般一担稻草灰50来斤,卖七角钱,市价好时,能卖到九角或一元左右。
父亲这次让我自己解决生活费,指的就是这个。他了解我的脾性,相信我肯做,所以他才这么要求我。而当时我确实也没多想,为了让父亲放心,我一口就答应下来。
一般情况下,村里那些体壮的成年人,每次可挑两担(叠筐)的稻草灰,我当时身体偏瘦,体质不算很好,家里只让我装一担。从本村到安铺镇约20里路程,途中要乘坐横渡九洲江的渡船,上下船时若不小心,或力气不够,常常会连人带粪掉进河里。所以一般人家,都不大放心让自家的孩子去做这件事。
那天早上五点,天还未亮,我捎上书包,挑起母亲夜里已准备好的两大筐稻草灰,跟随着六七个村人,就起程了。
刚走出村头不久,突然,听到前面的人低声对我说:“阿意,你看,你爸比我们还早!”
我连忙抬头朝前望去,只见不远处的迷蒙中,果然行走着那个我熟悉的身影,父亲手提着与他日夜相伴的理发工具箱,已经走在我们的前头,就快要进入欧家围村了。看得出,父亲的步履很疲乏,在寒风中微微晃动着,这还是在病中的单薄背影,父亲是要带病出门,他是担怕我生活费没着落,对我放心不下啊!看到这里,我鼻子一酸,眼泪夺眶而出……
早上七点左右,我们到了安铺镇粪行市场。摆下担子一会儿,稻草灰就卖出去了,得到八角钱,这星期的生活费也就有着落了。我赶忙把空箩筐托村民挑回村,便抓起书包匆匆往学校赶,待到教室一坐下,上课铃声正好响起。
这是我最高兴和最自豪的一天,也是我半生记忆最深刻的一天,因为我靠自己的劳动,分担了父母亲的操劳,也为自己的学习生活补足了费用,同时也尝到了第一次挣钱的甜头。