有天,朋友老王说,看你走路的步态吧,像鹅,前后甩手摇摆,有时还背着双手来回踱步,哲人一样皱眉沉思。我在一个机关单位二十多年了,好比一块在模子里出窑的砖,举手投足都成一种固化形态了。
刚进单位时,仿佛还奶气未脱。有单位老同志谆谆教诲,年轻人,虚心点哦,多向老同志学习。那时还理想充血,幻觉中天空中常响起闷雷,但我还是暗暗做了一个狡猾的软体动物,把坚硬与锋芒默默藏在壳中。
一晃,二十多年过去了,燃烧过的壁炉,早呈现出灰色的疲惫。当初进单位和我一同喝酒的人,退休的退休了,掉牙的掉牙了,患绝症撒手而去的突然就去了,有英年早逝的人,在最后混沌中留下了遗言:“老韩,帮忙把我起草的那文件改一改哦,谢谢!”所以当我一头撞入中年的大门,一旦听到有人说夕阳无限好,我也跟着附和了,黄昏也不错,黄昏也有苍茫风景。
一个人在单位这些年,单位就像一张网,无形地把你罩住了。即使喜怒哀乐藏在心中,但单位也似一个巨大掩体,你往外面投弹,单位就如一面古老坚固的城墙,护佑着你。有时,觉得孤独了,无助了,想起还有一个单位,一个养活自己和家人的单位,回暖的春水足已融化心头坚冰。有天深夜,大概是失眠了,我看到窗前月光比霜还白,一个人下楼溜到单位,在办公室看到一叠叠整齐的文件、报表,我陡然明白,人生完全不需要那么多愁善感。在单位的人,要像文件里行文那样,理性、逻辑、严谨。你无须起早摸黑、跌跌撞撞想去发财,抽奖,洽谈项目,琢磨风险,好比这一辈子还有一个和你睡在被窝里的女人,只要没发生啥大事,绝不要轻易嚷着要离婚,单位也一样,单位并没亏待你,往俗里说,单位给了你一个饭碗。你和亲人相守的时光,往往还没有你和单位同事守在一起的日子多。
这样想时,单位就会温暖你孱弱的心。有个假日我去办公室,看见同事老严一双破了几个洞的拖鞋,心里感到特亲切可爱,那是老严午睡时穿的,老严睡觉时呼噜声特大,有好几次我想写几句纯情诗,都被他的呼噜声搅得心烦意乱,哪还有什么纯情,我都开始咒骂了,有一次我还绝情地差点用臭袜子塞住他鼻孔。老严在单位也嘀咕过我的小话,大意是说我在厕所墙上写领导的丑话被他及时涂去了。但有一件事让我对老严的印象发生了改变,我老奶奶去世后,他和我一同在灵堂守到黎明。还有一天,他午睡起来后突然问我一句:“你父亲的痔疮好了么?”让我感觉,老严其实是一个很家常的同事。
在我家里,有一把早掉了漆的老算盘,那是妻子当年下岗后,作为单位财务人员的她出于留念,拿回家做纪念的。我还记得她下岗后最初那些日子,常偷偷到她那单位楼下徘徊,有天我跑过去一把抱住她说:“老婆,我不会嫌弃你的,我还有单位嘛,还有稿费嘛,能养活你的!”在我楼上,有一个千万富翁,有天我扛着一口袋绿豆上楼,在电梯上,大腹便便其实肠子里全是屎的老板问道:“哪儿来的啊?”我得意地回答,单位发的降温品。我看见他脸上奇怪的表情纠结在一起,不是羡慕,就是嫉妒。我终于在他面前乐了一回,我是一个有单位的人啊。
谢谢单位,有单位的人,不孤单。也谢谢我单位的同事们,我人生的圈子,除了亲人,或许你们就是我核心的部分。