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读李清照《如梦令·常记溪亭日暮》 “常记溪亭日暮,沉醉不知归路。兴尽晚回舟,误入藕花深处。争渡,争渡,惊起一滩鸥鹭”,这是宋朝著名的女词人李清照一首脍炙人口的小令《如梦令》。词意中用回忆式的写实手法,生动地描写了一幅醉酒暮归的湖光山色图,显出活泼欢快而又充满惊慌失措的窘态。 这阕小令所作的具体时间,现已无从可考。但从词首冠以“常记”这二字来看,已经开门见山地为我们表明,词意中所描述的情景绝非当时,在“记”字暗含的时间跨度里,那些当年的景象是否已时过境迁了呢?是否当年的繁华葱茏还依然如故呢?是否在这段时间跨度里所谓朝花夕拾还依然芬芳?在此,先按下不表。 我们先跟随李清照“记”的幽径,踏莎逆行,重回她当年惹起“记”的场景:但见临水亭台,清幽小溪,一览山清水秀,天地共色,时辰渐是斜阳晚照、落日黄昏。这一番景象的描写,映衬出作者衣食无忧、安乐祥和的生活状况。如此雍容闲懒,得以让才女兴致高昂,安逸地饮酒取乐,在杯觞交错的恍惚中,任由时间抛度,碌碌为而悠哉。这是一种恬淡的真实生活写实,尽管只有“溪亭日暮,沉醉”寥寥数语,却把当时的情形简约地勾勒出来,让人对作者的现实生活充满绮丽的遐想——她一定是家道殷实的,并且很懂得调理生活的情趣,得乐乐而必乐乐,用现在的话来说,当年的李清照定是一位“贵妇人”。 如果将小令中的第三句“兴尽晚回舟”置于第二句之处,我们可以这样去解读:回忆起当年在小溪的亭子内饮酒赏景,让斜阳扶醉,兴趣酣浓,时间已到了天色将黑时刻,才恋恋不舍地登船准备回家。在这里,“溪亭日暮”与“兴尽晚回舟”两句所营造出的景致是傍晚时分,天还没有完全黑下来,还可以目及溪亭周遭的物象以及船儿的泊靠口。这两句词意,同时也制造了两个悬念:一、李清照在这一天是与何人一起在亭子里喝酒?他们究竟是从什么时候开始推杯把盏直到天黑了都还意犹未尽呢?二、如果没有人陪着她喝酒,那么她一个人竟然有如此雅兴,携带酒食撑船去溪亭中独醉?千百年来,多少解词人都把这阕小令解读为当年李清照悠闲自在、无忧无虑,却又调皮贪玩任性、显得活泼可爱的生活原貌。如果这两个悬念成立,那么当时的事实果真如此吗? 让我们还是继续寻着李清照的“记”字再次步入词令中。上面已经提到,如果将词中的第三句“兴尽晚回舟”与第二句“沉醉不知归路”撇开词牌格律定式而互换顺序,再结合整阕词意所描写,我们就会顺理成章地发现这样一条线索——在溪亭中喝酒到天黑时候,才想起该回家了,可是此时人已经酩酊大醉,加上天色已昏暗,模糊了水道,竟然误打误撞地将船儿划进了布满水蕖的困境,慌乱之中已经辨不清方向,焦急万分(Meiwen.com.cn),胡乱摆渡,惊得已经栖息在蕖塘中的水鸟扑棱棱四处飞散。这是一幅多么生动而又狼狈的画面:水中是惊慌失措的人儿摇着船,天上是惊慌失措被吓飞的水鸟,非是风生水起,却也桌拍鸟惊。 李清照系北宋文学家李格非的爱女,其父廉洁清正,嫉恶如仇,在修身养性齐家治天下诸多方面都颇有成效,在官场中虽得罪不少人,却也能安身立命,让家道殷实而充满书香。李清照生长在这样的环境里,生活上优裕富足,学识上耳濡目染雅气,自小就才华横溢。待长到十八岁的时候,李清照嫁给了长自己三岁的太学士、金石名家赵明诚。赵家也系当时的名门望族,经济状况及才学都与李家门当户对。李、赵成婚之后,夫唱妇随,将平生精力和情趣,全身心地投入到对金石诗词名画收藏、研究之中,小俩口恩恩爱爱、心安理得,以学识互补雅趣,一时传为佳话。 李清照这样的幸福生活,我们还可以从她的另一阕《如梦令·昨夜雨疏风骤》中得到旁证——“浓睡不消残酒”,何等的灯红酒绿、慵懒不知愁;“试问卷帘人”,自当是有佣人伺候、凡事无须亲劳;“却道海棠依旧”,每日观花赏草、逸散悠闲无所事事;“应是绿肥红瘦”,且任时光如水、色彩缤纷而雍容知足……如此这般的贵妇生活,可见当时的李清照才、财并茂,色、荣双兼,好不羡煞古今人。 然而,星移斗转,世事难料,对于李清照来说,好日子也忒短暂了一些。先是她与赵明诚成婚的第二年,其父卷入朝廷新旧朋党之争,被罢官免职,随即事态发展殃及池鱼,李清照也受到牵连,造成家道中落。其次因为李清照不能生育,与丈夫赵明诚的感情出现危机,赵开始有了在外偷腥的劣迹,夫妻俩经常发生争吵,反目成恨。最致命的一个原因,则是金兵大举入侵宋朝,战乱四起,社稷岌岌可危,赵、李二人颠沛流离、疲于奔命,二人辛辛苦苦积攒的家私及文物大量散落,损失惨重,赵明诚也在逃难途中染病身卒。这对于李清照来说,不啻为一个“星河欲转千帆舞(《渔家傲》)”的大逆转,从一个贵妇人沦落为家国怨妇,竟在短短三、五年之间。之后,四十多岁的李清照更是晚景凄清,再嫁恶人张汝舟,这张对李清照没有半分恩情,他娶李清照的目的,不过是觊觎她辗转艰辛还残存保留下来的已为数不多的金石书画藏品。至此,李清照反差强烈的人生几乎走到尽头,尽管史考她活到71岁才辞世,但这些经历对她身心造成的重创和伤痛,却是永难弥合的。 “误入藕花深处,争渡,争渡,惊起一滩鸥鹭”,小令中最后短短的十六个字,非常惊人地巧合了李清照从父亲卷入朋党之争时起,到她走完整个人生的凄凉写实。在这十六个字里,词人笔锋陡转,墨蘸愁汁,完全颠覆了“兴尽晚回舟”句段前三句的雍容闲散写实风格,虽然整阕词令写到结束时都还是以欢快的节奏在进行,但是第四句以一个“误”字落墨布景,似含万千哀愁与愤懑,把笔触从“常记”中拖回到现实中来,也唯有现实的“藕花深处”困住了词人真实的生活况境,她才无奈地“争渡争渡”。但是,在那种家国情仇、大厦将倾的无情现实里,她的“争渡”除了卑微地只是“惊起一滩鸥鹭”之外,其结局不过是“薄雾浓云愁永昼(《醉花阴》)”。可见,词人陷在这样的“误入”里,徒劳的焦急、无望地“争渡”、悲情地“惊起”等等情绪及肢体语言的表现,都强烈地反衬出与前面“常记”中花天酒地生活的大相径庭。
误入藕花深处
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